普朗克魔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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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近景远凝


  这一切就像是魔术。
  他的半身人像似乎要将六边形的舱室塞满。耀白的金属面罩,灰黑的裹脑外盔,纯蓝的环形耳罩,纹路清晰的接驳口与焊缝,似龙须垂下的管线——他侧眼望来,清晰的细节将头颅勾勒,仿佛一艘钻入舱室中的太空舰船,呈现着流线型的主船体。
  这一切不过是错觉。
  我和他的距离很远,无论是时间还是空间意义上。我和他的距离亦很近,全息屏与我近在咫尺,他被放大的影像被投射在半透明的屏上,盖住了大半舱室的远近景。强烈对比之下,我竟产生了一种爱丽丝漫游综合征般①的近景远凝。
  这让他如巨人一般庞大。
  这一切的确是魔術,原理就像是我童年时初见的魔术。当时,我那身为前沿物理学大师的父亲斥之为“玩弄视觉的把戏”。二十多年之后,我接过父亲的衣钵,沉醉在混合着前沿物理、天体物理、量子物理所混合的“普朗克”项目中许久。梦醒之际,我才恍然大悟,我也不过在玩弄着普朗克的魔术。
  现在,作为唯一的观众,当全息屏上的影像逐渐消失,我绷紧了全身的肌肉,银灰色的覆盖式盔甲与仪表台浑然一体。远在仪表台之下,远道而来的“旅客”高抬起额头。我知道,有一双疑惑与惊恐交加的眼,藏在那如骸骨的面具之下,远望同样身穿盔甲的我。
  “抱歉,都是你的错。”我拔出电浆手枪,举枪瞄准。

二、刻板印象


  “移形换影②”,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见到的魔术。
  那场魔术中,有一个圆形的舞台,台上左右两侧各立着乳白色木门,相隔约十米左右。表演开始时,身着黑色燕尾服的魔术师自舞台的中心登场,那也是两道门连线的中点。紧接着,他玩弄着手中的小球,故作神秘地走向右边的木门。
  “请拭目以待,我将展示空间的奇迹!”如念动咒语一般,魔术师朝着左方门丢出了小球,旋即又飞快拉开右方木门。他在一瞬间消失,又在一瞬间出现。他稳稳地出现在左方木门前,左手心还攥着门把手。仿佛那数米之遥的舞台空间,藉由两道门连在了一起。
  最后,他一伸右手,稳稳地接住自己所抛出的球。
  魔术师向观众举手示意。顿时,全场掌声雷动。作为无数鼓掌者的一员,我认定这就是童话故事里的魔法。然而,我身旁的父亲却嗤之以鼻。他制住我拍打的双手,在我的耳边大喊着。轰鸣的掌声盖不住他的歇斯底里,那声音撕扯着我的耳膜,“你爸爸能做的!可比这厉害多了!你应该为我鼓掌——而他?”父亲斜睨向舞台上的黑衣人,“不过是玩弄视觉的小丑啊!”
  “但事实上,你的父亲错了。”听到这里时,张敏纠正道,“移形换影的关键,并不是视觉特效。这个魔术的秘密在舞台之下。”她咄咄逼人地说着,我反感地看向她。她又说:“……这个魔术和我们各自项目里的传送原理,是一样的。”
  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那时,我们快要到达“普朗克”号科研空间站了。透过舷窗,我能看到空间站的环形结构。它孤高闪耀,如弧形的闪光地平线。如果俯瞰,可以看到它那更为逶迤壮阔的景致:
  在空间站环形结构的中心,一枚闪光竖瞳夺目独辉。那是另一道更纯粹的光环。光环中央,一道因引力而扭曲的光芒直剑拦腰斩去,将其一分为二。光芒之中是深不见底的漆黑深渊。光与影相互交织,共同勾勒出这枚人造克尔黑洞①的目光与瞳影。
  “传送的过程是一样的,但机制不一样。”我反驳道,“我也不认同你把这个过程比喻成魔术。”说话间,我一瞥远方的环形空间站与光影独瞳,“这也是他们这么做的原因。”
  他们把环形空间站划分为左右两个半环。左和右,这一对相对意义上的空间标识在太空中没有意义。但是我们的投资方却自有深意。
  公平与竞争。
  “不需要你提醒。这是成本上的考虑。环内的研发设备、资源和后勤是对半拆分的。我们要在相同的环境下进行研发竞赛。”她微笑着。我却从她的嘴角与眉宇间看到了父亲的神色,不可一世,高高在上,“在这场技术竞赛的研发里,我们不能确定谁是真身,谁是替身。成功者只有一个,好一个剃刀原则②。”
  “你在害怕?”我呛声道,“害怕你所坚持的‘虫洞理论’是错误的?”
  “你难道没有畏惧吗?”张敏反问道,“你和你的父亲认为,信息穿过奇点③,不但可以毫发无损,更能在角速度上超过光速。可问题是,奇点是一个比天使无法站立的针尖还要微小的存在,你确定你的反重力系统能驾驭它吗?”
  “奇点至少存在。”我据理力争,“而你却把希望寄托在虫洞上。你和你的团队试图制造一个人工虫洞,让信息穿越,以到达所谓的平行宇宙。”我顿了顿,“可是,我们都知道,虫洞还只是数学模型中的概念。”
  “我们的理论都还停留在概念上。而且……”张敏避开了话题,露出了一反常态的表情,“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真的。我们的失败与成功不重要,问题在于之后的一系列悖论……我们研制的可是‘时间机器’。”
  “外祖父悖论?张敏,得了吧。”我盯着张敏,佯装不可思议,“张大科学家,你可是我认识的同行里最没有道德包袱的人了。在这个关键时刻,你竟然和我说起了伦理。”我又夸张地恍然大悟道:“哈,这就是你打击竞争对手的策略吗?据我所知,为了研究成果,你和你的团队无所不用其极。”
  “不,我是认真的。我觉得,我们似乎要触碰到某种底线了。”惶恐的神色在张敏脸上一闪而过,“时间不是物理学研究的最后堡垒,而是禁地……”
  “底线”这个词从张敏口中说出,简直是莫大的讽刺。对于张敏,无论是物理学领域还是伦理,都不可能有“底线”——无所不用其极,这是我对张敏的印象,八九不离十。   在这个圈子里,张敏恶名远扬。除了剽窃和盗用,她什么都做得出來。为了领先进度,她会授意自己背后的投资方恶意收购对方的企业。必要时,她也会采取诽谤和构陷的方式,让科研对手身败名裂。还有各式各样的手段……我还记得她在科研大会上的名言,“通常来说,面对人的问题,我会解决掉产生问题的人。”

三、外部归因


  我第一次出现问题时,我和张敏都在各自错位的舞台中。
  “我们每个人都是外部归因①的。面对问题,我们总认为是外部环境导致的。我们一厢情愿地认为,只要解决了外部环境中事务与人的问题,就能让问题迎刃而解。”
  她晃动着手指,否定道:“但不是这样的。我也曾天真地认为,科学与技术能解决所有外部问题。直到两年前的一次绝密实验,让我有了新的认识。”
  她说到这里时,停顿了许久,双眼直直地看向屏幕,肃穆的目光似乎要穿透摄像机。隔着全息电视的屏幕,我和她相互凝视。我和她的外部环境大相径庭。她身居高位,声名远扬,我却身陷囹圄,声名狼藉。
  “绝密实验的细节,我不会透露分毫。我也不希望后人继续这样的实验。我已将研究团队解散,一并销毁了所有理论草稿、计算模型和原型设备。”她说着,侧移几步,将上半身躬成了90度,“是我错了,出现问题的人是我。”
  我咬牙切齿地看着,她在华灯装点的会场里,伟岸的声名仿佛要填满那千人的厅堂。我在逼仄阴冷的牢间中,形同枯槁的身形卑微得仿佛房间中的一缕沙尘。在那里,无数人用赞誉包容她的过失。在这里,只有狱卒和同犯日复一日的嘲弄和凌虐。“你曾经也和她一样有名,怎么落得个这样的下场呢?”一名看管我的狱卒人揶揄着,脸上满是小人得志的神情。
  她就像是舞台上的那名魔术师,虚荣地用哗众取宠赢得的掌声,而我却连当观众的资格都没有。一想到这里,我把上下颌咬合得更紧了。我能听到臼齿被紧压的咯咯声。
  然后,一切便定格在那里。
  全息屏上的图像支离破碎,只留下了平行并排的数个光点;狱卒上扬的嘴角不再落下,徒留下皮笑肉不笑的僵硬;犯人们举在半空的手迟迟没有落下;黄昏之光被关入监狱的休息室,与尘埃混合融化作迷雾。
  这一瞬间,我以为自己犹在梦中,或是产生了错觉。看着周遭被凝固的人群,我也惊恐得一动不动,仿佛这样就能融入他们似的。但是很快,我发现自己喘不上气来。
  “站起来,呼吸!”一份冲动驱使着我。我飞快地挺起身来,像是因为氧含量耗尽而浮出水面的困鱼。
  我大口地呼吸着,还未平息,便觉得脑后挨到了重重一击。我回身看去,看到了狱卒定在半空的老拳。那布满老茧的拳峰,正停在我后脑勺的位置。我四下看去,周遭又发生了变化,全息屏上的光点位置变换了,它们划过之处光晕残留。犯人们悉数凝视而来。几名狱卒正掏出电击手枪,愤怒和诧异停留在面庞上。
  我忽然明白了什么。

四、移形换影


  如果魔术师也有和我一样的问题,便可仅凭自己,真正施展空间上的奇迹。
  为了实现看似“瞬间移动”的节目效果,魔术师需要借助机关和替身:圆形舞台的两门下方各有暗门。魔术师的替身就藏在其中的一个暗门之下。魔术师打开右门,身坠暗门,藏身于舞台之下,宛若在一瞬间消失。与此同时,替身便快速通过暗门,穿插到台前,站立在左门之侧,好似在一瞬间出现。
  归根结底,是替身接住了小球,而不是魔术师自己。
  同样的原理出现也在我和张敏的项目中。在我们共同竞赛的科研项目中,一种用于传送身体和意识信息的扫描编码器是前提。我们首先需要将物质和意识编译成信息,继而在未来翻译。
  这就是那副盔甲。灰色外盔包裹全身,将穿戴者身体的全部信息扫描。头盔上的蓝色耳罩则是意识读取器,用于扫描目标的脑内活动信号。扫描和翻译的过程,就像是魔术师和其替身藏显于暗门上下。盔甲将目标的身体信号先行发送,紧接着发送意识信号。通过时间上的信道,意识信号就像是小球一般,从过去的身躯来到未来的身躯中。
  当然,难题并不在身躯和意识信号的转换——一如移形换影的魔术难点并不是舞台之上,而在舞台之下。整个过程需要魔术师和替身的无缝配合。我和张敏的团队,几乎在同一时间设计和建造出了盔甲。这只是起跑线而已,在这场“时间魔术”的研发竞赛中,我和她要解决的是“移”和“换”的问题。
  如何让信息去往未来?

五、闪光融合


  连续,不过是感觉与知觉共同加工的、自欺欺人的假象。
  观察一个闪烁的光点,当它的闪烁频率较低时,我们看到的是光源交替明暗。逐步提高闪烁的频率,我们终将会看到闪光融合,光亮接续长明。在大脑的认知中,划定光点跳跃和连续的频率被称为闪光融合临界频率,平均值在24赫兹左右。这也是为什么,在古老的胶片电影中,胶片播放频率的下限是每秒24帧。
  当然,我的感知中并不存在闪光融合。越狱之后,我得到的并不是久违的自由,而是一片支离破碎。它再度发生时,我正在繁华都市的人群中穿梭,像是阿萨辛派①的刺客一般藏匿着自己,躲避着无处不在的无人机、摄像头与人工智能巡警。
  旋即,我感受到了喧嚣停滞,万物凝固:远处大厦上的巨大投屏一片漆黑,仅留下四五个光点跳跃着爬行。飘扬的旌旗像是被冻结在了空气中,一顿一顿地起伏。半空中的无人机像是没了电,被托举在空中,徒劳地变换着螺旋刀桨的角度。街道上的人群则是掉帧的盗版电影,一下、一下、又一下地变幻着千姿百态。
  在我的身前,我看到一对情侣互相张望,却迟迟不吻;一个女孩看着松手的气球,却无能为力,失望地瞪着头顶;一名上班族神色匆匆,却怎么也走不完短短的五米人行道。我径直掠过他们,玩味着他们脸上的表情。他们像是机械一般,机械一般地转过关节,机械一般地凝注目标,机械一般面露惊恐。我与他们相继擦肩而过,看到了他们耳根后的骨骼通话器与怀中的电浆手枪。他们却什么也做不了。这些密探与警员让我明白,当它发生时,我不需要躲藏。我在所有人眼中是交替闪烁的不融合闪光。   世界于我而言是不连续的,同样,我于世界也是不連续的。
  但是我必须要为这一切找出解释。就像是数年前在普朗克号空间站中,我和张敏试图找出违反时间熵流运动的方法。那时,在空间站中心的人造克尔黑洞飞速转动,又在吸积盘的映衬下岿然不动。它漠然而冰冷地凝视着空间站中两支团队的争分夺秒与明争暗斗。
  它自己并不知道,初看去像是绝望本身的它,蕴含着时间旅行的无限希望。
  我和她,两支团队都在竭尽所能地争夺着人造黑洞的使用授权:我需要的是克尔黑洞的高速自旋,这样便能让信号在穿过它的奇点时,完成超光角速度加速。张敏则需要克尔黑洞事件视界②的引力,以大引力场所产生的空间畸变,来构建模型中的超时空虫洞。
  无论如何,我们都不可能单独得到完整的黑洞资源与时间理论,一如我眼中断断续续的世界,一如那些有关我的谣言、蜚语、坊传。要让这些只言片语般的信息连续起来,我得将自己的猜想、推测与估算,作为关键帧③安插进去。
  我归纳了搜集的信息,外部对我的评价是这样的:他们将我形容成了“一个暴躁而不可思议的幽灵”,在绝密实验项目双双失败之后,狄熵,作为张敏竞争对手的团队负责人,恼羞成怒之下破坏了空间站的昂贵实验设施。他又对自身进行了毫无人道的量子改造,从安全等级最高的监狱逃脱。之后,他不但逍遥法外,更变本加厉,气焰嚣张地破坏社会秩序。
  他们的评价,没有一个字是正确的。当理清这些时,我业已重新改造了盔甲。我改变了盔甲扫描器的探测范围,并加装了运算程序,它不再用于扫描我的身体和意识,而是扫描我所观察的对象。无论是画面、声音还是运动,它都能预测对象的轨迹。
  尔后,我穿戴好盔甲。它第一个扫描的对象,是镜子中的我自己。我看到它的手臂和脊背像是古希腊的运动员一般孔武有力。在它的双耳侧,原本用于扫描意识的蓝色环灯消失了,一架多功能中微子探测眼镜取而代之。还有它的面容,不再是如钢板般光滑的雪白剖面,而是狰狞的骷髅眼窝与空洞的鼻梁。
  “你们说的都对,我是一个幽灵。”

六、关键缺失


  正如闪光融合的成像原理,无论是古老的胶片电影还是现代的全息投影,其图片成像的过程都不是连续的。我们之所以误以为它是连续的,只因其图片呈现的频率超过了闪光融合临界,仅此而已。
  同样,无论是空间、时间还是运动,世界的运行原理也是一样的。空间存在着最小的基准单位,时间也以同样最小基准单位跳跃着流逝。换言之,任何运动都不是连续的,而是以最小基本单位为极限跳跃着进行。
  空间和时间上的最小基本单位便是普朗克常量①。
  藉由此,我为自己的异常做出了假设:我的运动,无论是身体还是意识,脱离在这个世界的普朗克运动之外,又或者说,我的普朗克常量并不是6.62×10-34,而是一个别的数字。这也导致:当我的普朗克常量与世界的普朗克常量没有产生交集时,我游离在时间之外。
  我把这个现象称为“普朗克穿插”。
  世界好比一部影像,我是穿插在影像不相连帧上的怪异图层。我是画中人们无法捕捉到的异像,他们眼中飘忽不定的幽灵。没有人能追捕我,没有人能审判我,没有人能阻止我。投资人的姓名再也不是我心中讳莫如深的字眼,我在他们的眼皮底下出现、消失,获取我想要的信息,向每一个迫害我的人复仇。
  就像是无数古老的恐怖影片中的场景,他们眼中的我,是一道突如其来的飞影,一团无法连续观测的残像。不论他们在别墅、古堡还是高度防卫的军事基地和地下庇护所,都无法阻止我如鬼魅般渗透,似幽影一般在众目睽睽之下直取其性命。
  我把张敏留到了最后。
  她一定有所警觉。当最后一名与普朗克项目相关者的死讯传开时,她在一支太空航空队的护送下,仓惶逃进了普朗克号空间站。
  自普朗克号开始,自普朗克号结束。我隐约觉得,冥冥之中有一道圆环即将闭合。

七、极小为虚


  在普朗克空间站中共事时,她无数次地攻讦我的理论。这些问题大都无法验证,于是讨论到了最后,便偏离了学术范畴,变成了哲学式的攻辩。
  “你的理论是让携带信息的粒子径直穿过黑洞到达奇点,借助其致密引力获得超光速的角速度,最终完成超时空变换。”她指着光屏上的光锥模型,食指不住地晃动,“没错,我承认这样的确可以让粒子获得超光速。但问题是,这是不可能实现的。这意味着它要穿过引力近乎无穷大的事件视界区域。”
  “为什么?有什么问题吗?”我反驳说,“相比较不存在的虫洞,这难道不是更实际吗?”
  “显而易见啊,你不能忽视事件视界中的潮汐力①啊。”她举例说道,“面条人假设,你知道吗?一个宇航员落入黑洞,因为头脚受到的超致密引力差,他会被拉伸成一根面条人,卷曲着以螺旋轨迹落入奇点。”她顿了顿,眼神放光,似乎找到了致命漏洞,“这还只是理想模型下的推测。实际情况中,黑洞中的致密引力甚至超过了强相互作用力②。这意味着基本粒子会在事件视界中直接解体。”
  “完全不会的。”我连忙摆手道,“因为时间太短,粒子来不及解体,就已经穿过了事件视界了。”我思索了一会儿,又举例说道,“就好比赤足穿过火海,只要通行速度足够快,就不会被烧伤。”
  “你这个比喻不对,那是莱顿弗罗斯特效应③。”
  “那我换个例子……呃,比如一张纸……对,一张干燥的纸,很快地穿过火焰……来不及引燃就过去了……反正就是那个意思……只要作用时间足够短,就不会存在解体现象。”我被她说得心烦意乱,舌头像是打了结。
  “你如何证明?”
  我会证明给她看。
  现在,我看到了四处巡弋的太空歼击机和无人探针。我想象着,歼击机里坐着装模作样的飞行员,探针的监控器后坐着疲惫不堪的监控员。张敏把自己当作机密文件一般,躲在重重防护的保险箱中。但问题是,我既然能从安全防护最高的监狱出来,同样也能大摇大摆地进去。没有错,监狱和堡垒,抛开防御的方向,其性质是一样的。哪怕堡垒在外太空。   然后他们向我开火。那一束束迎面而来的光火让我感到滑稽。我轻快地笑着,吹着口哨,像是在把玩随时都可以暂停画面的弹幕游戏。我的飞船在黯淡的激光、停飞的导弹与线性的粒子束之间轻松游走。最后,我将飞船一头撞向空间站外壁。
  撞击和停船没有区别。我离开驾驶舱的一瞬间,飞船船头与太空站外壁正双双发生形变。合金钢板就像是我扭曲的人生,完整的曲线被反复地倾轧、扭挤和拉伸。我又等待了许久,但见爆炸的画面一张张地呈现:丁点儿星火引燃染料,烈焰逐帧膨胀。我钻进被炸开的缺口,抚摸静止的火焰——我毫发无损,甚至感觉不到一丝灼热。在普朗克时间单位里,火焰不过是一团静止的等离子团,一簇舞动的幻光。
  我来到了太空站的内环。

八、条件反射


  进入普朗克空间站的第五个年头,张敏召开了内部发布会。
  我还记得她说的每一段话,每一句话,每一个词语,甚至是每一个字。在空间站左右半环交接的高台上,张敏高声宣布说:“各位同僚,我们已经到达了‘禁地’。”
  台下传来了无数沮丧和哀嚎。我心头一紧,脑海中浮现的是实验室中已经完工的原型机:拥有无与伦比线型的盔甲,绽放着蓝宝石光芒的圆环,无数排列有序的管线,还有一张张在仪器台上被铺设整齐的蓝图。功亏一篑,我已经想不出第二个成语来形容它了。
  “在过去的五年间,我们完善了虫洞模型的物理构造参数,并成功将其创造。我们就像是划着简陋三桅帆船到达新大陆的哥伦布。”
  “完了……”我在心中惊呼。
  “但是,我们决定放弃。”
  她话锋一转,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在到达时间上的新大陆时,我们全然没有哥伦布的喜悦。相反,我看到了无法用言语描述的恐怖场面。”她失心疯一般重复着,“失控了,失控了,一切都失控了。”继而,她声嘶力竭地大喊,“时间旅行是不成立的!我们做的是无用功!”
  五年后的现在,在普朗克号被废弃的会议厅里,我再次见到了她。当沉寂许久的灯光再次亮彻厅堂之际,我看到了她。她穿戴着全覆盖式的雪白盔甲,身形依旧纤细。她在会堂中徘徊,双手如抚摸麦浪一般,轻触着布满尘埃的座位與投票器。
  “张敏,你以为这样就能挡住我吗?”我兴奋不已。澎湃的想象中,这里化作了法庭,而我也化作法官,斩钉截铁地宣读着审判,“十年了,你从未停止过对我的迫害。你攻讦我的理论,扭曲我的成果,败坏我的名声。你巧取豪夺着我的一切。”我加大了声音,“现在,转过身,面对我!告诉我,还有什么诡计?”
  会堂沉寂了,她似乎不为所动。“喂!”我呐喊着,“你还要高高在上到什么时候?”
  就在这一刻,普朗克穿插出现了,灰尘漫扬的会堂顿时透彻无比。因为丁达尔现象①的加剧,华灯的辉煌被透析成无数缕炽白的光路。
  她却无视这些,直直地转过身来,又慢步踱向我——就像是我一样。
  “现在是什么时刻?对,绝对时刻是多久?”她刻意将强势藏在柔声细语中,“我刚刚进行了一次时间旅行。好奇怪,我似乎什么也感受不到……都是断断续的,看不清也听不清……等等,你的眼睛在动?”
  我终于从长久的诧异中恢复。我仿佛从她的身上看到了我自己,一个自负又可悲的影子。我缓缓摘下了头盔,看着她的瞳孔因为见到我的面庞而急遽扩张。在她的惊惧间,我举起了枪。
  但是,我没有扣下扳机射击。我忽然想起初来普朗克号的瞬间,那些有关于时间与悖论的讨论场景,吉光片羽与只言片语之间,浸透着“外祖父假设”的时间悖论。
  就在我迟疑之际,湛蓝的电流点醒了我。一道电弧自我的身侧而来,掠过她的发梢。这道电弧似毒蛇般嘶嘶作响,惊得她也尖叫了起来。
  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现在是五年后,快滚回去,永远都不要再来!”
  我循着声音看去,看到张敏正气势汹汹地盯着她,看着从过去而来的自己,如我痛恨她一般痛恨着自己的过去。

九、内部归因


  “我这一生有过无数的谎言,我也曾认为这是实现理想的必要手段。我以为,自己对自己是真诚的——没想到,最大的谎言竟是我对自己说的。”她款款地走了上来,“五年前的此刻,在发布会开始的前夜,我迫不及待地进行了一次跃迁。然后我看到了未来的自己。”她指了指自己,“就像是现在,发了疯一般,一边追杀着一边叫嚣着世界末日。”
  她下意识地颤抖了一阵,又勉强站定,“我逃难一般地返回出发时刻。自那一刻起,时间旅行、五年后和这里,便像是条件反射的反射刺激一般,我每每想起便会惊惧不止。”
  “空城计不成,便要苦肉计了吗?”我警觉地盯着她,“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不光阻止你自己,还要迫害我?”
  “我们要救我们自己。”她边说着,边丢下了电浆手枪。它并没有因为空间站的人造引力而落地,反而停在了她的身前。“无法感受到运动的连续,我们不过是行尸走肉,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普朗克穿插还在持续。
  “我无数次地思考着我的未来。未来的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在时间旅程的尽头给我制造恐惧。这期间,‘时间错位’的现象也不断地发生。”她的五官扭动起来,“时间错位让我无法正常地去看、去听、去感受……更让我无法深入而连贯地思考。”
  “我也……”我竟有些认同她的话。
  “似乎只要进行了时间旅行,旅行者就会产生这种现象。”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我,“在时间错位没有发生的间隙里,我彻夜未眠地去思考,去推断,去假设。一开始是宿命论,时间是闭环的,因此,如果过去的我遭到了未来的我的追杀,未来的我就要去完成这个宿命。但是这从动机上说不过去。我为什么要试图杀死我自己呢?”
  “等等,你不要和我玩绕口令一样的逻辑游戏。”我拍了拍脑袋,连忙阻止她道,“在我实验成功的那一刻,也就是明天,你派出了杀手截击了我。你苦心经营着一切,不就是想把研究成果占为己有吗?然而你却……”   “这里除了你和我,没有别人了。”
  “等等,这不可能……”陡然间,我低头看向自己的盔甲,似乎明白了。
  “是的,开始时我也以为是你,认为是你假扮我的样子,威胁我的成果。”她露出了豁然开朗的表情,“直到继续思考时,我忽然明白了。”
  “我们都不想让其他人重蹈我们的覆辙,过着没有连续的人生。”她又指了指自己,“包括我们自己!如果没有进行实验,如果没有……如果未来的我们,杀死了过去的自己,那么时间悖论就会抹平一切!”
  她说的没错,只在要这里形成闭环,那么一切就不复存在:未来的我杀死了过去的我,未来的我不复存在,过去的我没有被杀死……
  等等,还是有什么不对劲。
  她的语气轻快了起来,“接下来就是你自己的选择。警告也好,威胁也罢,你甚至可以直接谋杀你自己……总之,无论如何都不能改变现在的既定事实。但是至少……你能救救过去的你自己。”
  而后,她顿了顿,说道:“你最好仔细想想,在五年前实验时,你到底经历了什么。不用刻意去匹配细节,随性而为就好了。反正,永远都不可能失败,不是吗?”

十、远景近凝①


  “永远都不可能失败!”我嘶吼着,“如果我成功了,那就是既定事实。我的时间旅行是既定历史中的一环,是必然发生的必然!”
  “你说的没错,但是……”
  “你不能用你的失败,来定义我的失败!任何人都不能!”我受够了她口中的“但是”与“可是”,我也恨极了她的先抑后扬。她就是父亲的影子,恃才自傲,高高在上,将我和我所爱的贬低得一无是处。
  “虫洞的研究方向是错误的。你对科学伦理和时间悖论一无所知。你只是看到了另一个平行宇宙的灾难,便吓得像是个三岁的孩子见到幽灵一样。”
  “狄熵,你听着,这不是什么打压你的手段。”通信视频的彼端,张敏焦急地说,“我已经汇报了投资方,空间站将在24小时内关停。”
  “24个小时?”我反而笑了,“那足够了,足够我到未来跑一圈了。别忘了,时间旅行的出发和返回是在同一时刻。”
  “先不要这样。”她摊牌道,“我和你说实话吧,我们进行过实验了,实验对象……”
  我关掉了通信,一并关停的还有实验室的舱门和外部的监控。“时间紧迫。”我对自己说道,紧迫得就像是外部监控上残留的影像——大批大批的安保员正从半环的两头蜂拥而来。
  我向儀表台上的同僚打了一个响指,“开启设备!”
  “可是,实验对象?”
  “我要传送我自己!”
  “什么?你真的确定?”
  “看到那道安全门了吗?”我指了指六边形舱室的尽头,太空站的辉光被厚重的闸门尽数遮挡 。我站在舱室的中央,银白色的面甲和天蓝色的耳罩微微发光,“我要立刻从这里消失!”
  我又打了数个响指催促着,机械手指在半空中绽放电火花,像是引信即将被引燃。
  “倒计时,5!”
  在被面颊覆盖的双瞳中,我看到了白色闪光。无数参数正在飞快地跳动,盔甲的传感器被激活,扫描器将我的每一个细胞扫录。我短暂地阖上双眼,想象着自己的身躯正在化作黄金数字。
  “4!”
  我向左看去,厚重的闸门上出现了电火花。数道激光切割合金,空间站中的安保正准备破门而入。
  “3!”
  我又向右看去:团队中所有成员都站在高台上。仪器的闪光染在雪白的研究服上,一如极光穿破大气印在北极的雪原上。紧接着,人们的影像淡化、模糊并最终透明,像是幽灵一般由实化虚。我知道自己正在被传送,随着意识信息的转移,我也将化作虚像。
  “2!”
  人们的像正在弥散,与之相对的,却有一个孤影正由虚化实。那个影子像是凭空出现一般,被空气勾勒出线条、涂上银与灰交加的颜色。我定神一看,那个影子像极了身穿盔甲的我自己。
  “1!”
  闪光融合——这一瞬间,我的脑海中蹦出一个词语。关于这个人影,我的第一反应是,这或许是我自己的影子。当所有的闪光融合在一起时,我看到了自己的镜像。
  “0!”
  我看到了一个庞大的人影。
  这一切就像是魔术,那个人影明明远在仪表台之上,却庞大得像是我眼中的巨人。此刻,我陷入了像是爱丽丝漫游综合征般的远景近凝。
  “抱歉,都是你的错。”他如是说,举枪瞄向了我。
  【责任编辑:迟 卉】
  ① 一种感知觉精神疾病,长时间观察一种事物,会突然像爱丽丝漫游仙境一样,周遭的事情忽然变大,或者忽然变小。
  ②这个魔术实际上是不存在的,而是出自电影《致命魔术》。
  ① 克尔黑洞是指不随时间变化的绕轴转动的轴对称黑洞。
  ② 指奥卡姆剃刀法则,指在多个假说都具有完全的解释和预测能力时,出于选择成本的考虑,往往选择最简洁和快速的那种。
  ③ 在黑洞正中心,因为物质在此点密度极高,向内吸引力极强,因此物质压缩在体积非常小的点。
  ①相较于内部归因,这种解释人格和思维习惯的归因理论认为,个体之所以出现某种行为,其原因与其所处的情境有关,并假设大多数人在同样情境下也会做出同样的反应。
  ① 十字军东征时期活跃于中东的刺客组织。
  ② 黑洞的光速史瓦西半径区域,即光速物体无法逃逸的绝对引力区域。
  ③ 在动画、电影等影像制品中,关键帧指角色或者物体运动或变化中的关键动作所处的那一帧。
  ①一种宇宙常数,普朗克常数记为h,是一个物理常数,用以描述量子大小。马克斯·普朗克在1900年研究物体热辐射的规律时发现,只有假定电磁波的发射和吸收不是连续的,而是一份一份地进行的,计算的结果才能和试验结果是相符。
  ①指黑洞潮汐力,根据万有引力定律,物体间的引力随其距离缩短而增大。而在黑洞中,由于它的巨大密度,这种力量就很明显了,
  ② 强相互作用是自然界四种基本相互作用中最强的一种。最早研究的强相互作用是核子(质子或中子)之间的核力,它是使核子结合成原子核的相互作用。
  ③指液体不会润湿炙热的表面,而仅仅在其上形成一个蒸气层,从而在短暂的时间内对其包裹的物质产生强力的隔热效果。
  ①当一束光线透过胶体,观察者可以看到胶体里出现的光亮的“通路”。
  ①本章标题和第一章标题都是指一种视觉错觉现象,在长时间观察近处的微小物体或是远处的庞大物体时,会产生该物体距离很远或是很近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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