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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岳峨峨,湘流浩浩,神秀启文明。濂溪通书,船山思问,湘学夙扬名。法前贤兮迪后进,厥任在诸生;贯中西兮穷术业,遗粕而咀精。愿毋忘坚苦真诚,期相与修齐治平。沦灵明兮兴教化,崇令德兮蜚英声。继自今腾实恢宏,振绪滋荣!
——明德中学校歌
伴随着嘹亮的歌声,推开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眼前浮现的是历史的硝烟,脑海中掠过的是红色的记忆,耳边响起的是“磨血育人”的呼喊。这,就是历经百年沧桑、被誉为“辛亥革命的策源地”“院士摇篮”的明德中学。
教育救国之路
一百年前,外国列强的坚船利炮敲醒了中国人的强国梦。一批志士仁人本着教育救国的理念决定办学以救亡,兴学以图强。1903年3月29日,湖南省第一所私立学堂、全国最早的私立学校之一——明德学堂,在岳麓山下的湘江之滨正式创立。明德的发展和中华民族的命运紧密相联,明德的历史与中国近代革命、近代教育休戚相关。
胡元倓(1872—1940年),字子靖,号耐庵,又号“磨血人”,出生于湖南湘潭的书香门第。1901年,清政府被迫实行新政。次年,湖南巡抚奉命选派生员出国留学,胡元倓毅然放弃官位,进入日本东京宏文师范学院速成师范班考察学习。胡元倓深感日本明治维新的成功得益于教育,对日本教育家福泽谕吉创办庆应义塾储才建国之举十分钦佩。为此,他决定兴学,以救亡、培养人才、复兴民族为己任。1903年春,胡元倓从日本回到长沙,与龙璋之兄弟龙绂瑞商议,决定创办明德学堂。请龙璋叔父龙湛霖为总理,胡元倓任监督(校长),以两千元开办经费,呈请湖南巡抚批准,于1903年3月29日正式开学。
新式学堂的创立注定要与中国的社会变革与社会进步紧密相关。创办之初,胡元倓便聘请了周震麟、陆鸿逵、王正廷等一批具有新思想的人作为学校教员。同年秋,在上海,胡元倓恰遇黄兴、张继等一班革命志士从日本回国。他大喜过望,于是邀黄兴等人到明德学堂任教。胡元倓请他主持经正速成师范班,除了主持教务外,还兼任历史、地理和体育课程。黄兴时常向学生讲述天下大势、国家危亡的种种实情,又印发了陈天华所著的《猛回头》《狮子吼》等革命书刊。食堂里悬挂着黄兴手书的对联:劝诸君努力加餐,每餐毋忘天下事;看前贤画齑断粥,立身端在秀才时。黄兴教育学生应以天下国家为己任。学生受到革命思想的熏陶,意气风发,慷慨悲歌。
1903年11月4日,黄兴、吴禄桢、宋教仁、陈天华、刘揆一、周震麟、翁巩、章士钊等开会成立革命组织,定名“华兴会”。次年,华兴会在明德董事龙璋的西园住宅举行成立大会,到会100余人,而明德师生黄兴、吴禄桢、张继等40余人参与会议。会议决定以明德为基地,分派成员赴各地联络。1904年后,中国留日学生已达3000余人,其中湖南学生在800人以上,而明德学生赴日留学者100余名,革命志士活动中心转移至日本。1905年,黄兴与孙中山会晤,兴中会、华兴会及光复会的同志联合起来,成立了中国同盟会,领导中国革命。
在此期间,明德师生为中国的革命事业鞠躬尽瘁,发生了很多可歌可泣的感人故事。姚宏业1903年来长沙,入明德学堂速成师范一班,求学于黄兴、张继门下,参加华兴会。1907年7月,公费送日本宏文师范学院,后转入大阪大学,与黄兴、宋教仁、陈天华等参加爱国运动。1905年10月,由黄兴介绍加入同盟会。陈天华投海自尽后,姚宏业悲愤欲绝,深感国民欲有爱国思想,不可无自立学校。1906年姚宏业回到上海,与同盟会骨干、明德同学宁调元着手组建“中国公学”,租定校址,招学生三百余人,姚宏业任公学监督。公学开学不久,上海顽固劣绅从中诬陷诽谤,公学前途莫测。姚宏业对此恶劣环境,一时悲愤难遏,意欲以死唤醒群众,遂于当年清明节留下绝命词,投黄浦江而死,年仅25岁。姚宏业以身殉学,震惊朝野,宁调元及张謇、熊希龄等出面维持校务,公学继续开办,姚宏业以死换来了胜利。1906年宁调元、禹之谟发动湖南学界,公葬两烈士于长沙岳麓山。像姚宏业这样的致力于教育的明德学生还有很多。
1912年11月13日,黄兴回明德访问,他在欢迎会上发表演说,充分肯定了明德师生在辛亥革命中所起的作用:“……溯明德历史而言之,自创办至今日,其间辛苦艰难之状,为革命风潮正复相同。此校与民国成立极有关系,如以前毕业生及诸讲师担当重任,奔走国是者,实繁有德……”
1919年毛泽东在《湘江评论》创刊号的“学界风潮”一文中说道:“湖南之有学校,应推原戊戌春季的时务学堂。时务以短促的寿命,却养成了若干勇敢有为的青年……光绪末年的明德学生,在省城学生界,颇负时誉。大抵当时的学生,好干事,不怕死,是他们的特色。反抗官厅,不服压制,是他们外发的表征……时务虽倒,而明德方兴……”
明德学堂一直秉承“教育救国”的办学理念,历经千难万险,为革命事业提供经费、培养人才、宣传思想,在推翻清王朝的斗争中,明德学堂的师生前仆后继,为辛亥革命立下了不朽的功勋。《人民日报》1991年10月曾载文:“明德学堂是辛亥革命的策源地之一。”在后来的五四运动、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中,明德学校的革命传统一直发扬光大,为中国的革命事业做出了卓越贡献。作为一所极富爱国思想、以天下为己任的新式学校,它的爱国思想足以光耀史册。
磨血育人之道
黄兴执教明德期间,胡元倓曾对其说过:养成中等社会人才,实立国之本图,唯其事稳而难为,公偿革命,乃流血之举,我为此事,则磨血之人也。
在胡元倓看来,教育是一件长期费神劳心的事业。他认为,要发展教育,必须先培养师资,一切先从聘请优秀的老师开始做起。胡元倓延请教师有几个特点:一是凡是他打听到的优秀教师(德才兼备),就一定想方设法招到明德来任教;二是他对请来的教师,必定千方百计照料他们的生活,并且与他们结成良好的友谊;三是凡是他的弟子有卓越成就者,就必定要回母校服务,哪怕是一段时间;四是某位教师要继续深造,他会想方设法帮助他实现这个愿望。
郑扬新,湖南湘西人,体育教员,十分敬业,明德体育主任何公望在一次省运动会上与他结识,向胡元倓推荐,建议聘来明德任职。1934年,郑扬新来长沙,在兑泽中学工作,该校校长彭锦云系胡元倓早期学生。郑扬新回忆道:“年终,何公望老师代表学校约我去明德工作,我答应和彭校长谈话后再定。晚上和彭谈,他不同意。接着谢祖尧副校长亦来我处,所谈皆教育上的问题(这是考察)。胡校长接着又来校,因我外出,但见那留下的名片。数日后,胡校长将聘书装在一信封内,亲手用毛笔写上‘烦瑞林(彭锦云)转郑扬新老师惠存’,彭只得让我离去。我看到明德中学对于一个人员的进入这样慎重认真,十分感动。”
胡元倓早期为挽留陈介,在众宾客前长跪不起,一片诚心感动了陈介,陈介终其身支持明德办学,这篇杏坛佳话,也使学界钦服。而胡元倓毕生诚聘名师,流传的许多趣事、轶事更使教育界难以忘怀。
胡元倓聘来教师,为使他们安心工作,对教师生活十分关怀。1920年,胡元倓在上海偶遇白屋诗人吴芳吉,坚持邀请来明德执教。吴芳吉是一位孝子,又与夫人感情诚笃,胡元倓便为他筹集路费,接父亲、妻儿来明德居住,照顾十分周到。吴芳吉感激胡元倓的一片赤诚,在明德五年一直不愿离去。20世纪20、30年代,只要不外出,春节期间,胡元倓就会坐人力车到教师家拜年。
对于一些教师想继续深造,胡元倓也不强留,并且给予帮助。辛树帜1917年到明德执教,他重视实物教学,常带领学生去麓山、衡山等地采集标本,回校制作,传授生物学研究的一些基本功,培养了一批人才。1924年,辛树帜出国留学欧洲,胡元倓邀集明德同学聚会,为他送行,并赠辛树帜500元,帮助他进修。胡元倓曾说:“我办明德是和别人竞争的,他人争进步,我也争进步,但我无嫉妒心。”
而明德教师的身影也深深地刻在每一个学生的心上。明德校友赵家寰在《怀念邬干于先生》中写道:“有一次,我在作文里写了两句无病呻吟的话:‘我非得意之人也,我亦多愁之人也。’一般来说把它删掉也就算了,可以干于先生除删掉之外还加上一个眉批:‘少年何意之可得,抑何愁之足多!’这个眉批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60年来,我经过一些顺手的事,也没有怎样沾沾自喜;遇到一些倒霉的事,也没有怎样惶惶不安,就是这个眉批在无形之中起了作用。品德教育的影响是多么深远!”
而胡元倓更是以身作则、以身示范。他把自己比作屈原,下了“九死其犹未悔”的决心,为办学而奋斗。在办学期间,为了筹集经费,胡元倓不顾自身的颜面,四处募捐,甚至为了得到对方的支持,不惜屈膝下跪。1939年12月31日除夕,教职员举行同乐会聚餐,共聚一堂,欢声笑语。校长白发苍苍,周旋期间,兴趣盎然。多年来,胡元倓为校款奔走,度过了最为艰苦的26年。这26年中,回湖南只有九次,在校只有两年时间。胡元倓一生为兴学救国,四处奔走,筹集办学资本,挖掘教育志士,所以社会上的人称他为“胡九叫化”,把他比作“南武训”。
多年后,胡元倓的得意门生李迪光对老校长“磨血育人”的崇高精神这样评价道:“胡元倓先生有感于教育事业的艰苦性,曾把教育喻之为磨血事业……因为教师所从事的是人的塑造,工作对象是人,是成长过程中的青少年。他们是有思维、有感情、有个性的人,是有所发展的人。他们的禀赋、基础、家庭和社会环境等又千差万别。如何点亮他们的智慧火花,如何塑造他们的灵魂,如何长善救失,因材施教,全仗教师呕心沥血,全力以赴。真要磨一辈子血的人才能为人师表。”
坚苦真诚之训
适应社会需要,是胡元倓办学的特点,他不拘于一定的体制,一切从社会需要出发,创造性地将“社会教育”浓缩为明德“教育社会”,并且建立了自己的学制。原湖南省教育厅厅长王凤喈在《明德学校在中国教育史之地位》一文中指出:明德学校对于中国教育之贡献,其一是从实验中树立中国学制。中国学制分初中高三级,明德实兼而有之。胡先生认为中学为教育之中坚,故先办中学;但中学学生取之于小学,当时新式小学甚少,顾不得不办小学;而小学需有新式师资,故不得不办速成师范;又为培植专门人才,不得不办专科及大学。
胡元倓先生对学制进行改革后,又借鉴日本教育的经验,改革校务,实行能力分组及课余运动,提倡学生自治。所谓能力分组,即一班之中分文、理两组,根据学生的能力和兴趣爱好分科培养,促进人才的发展。由于校务改革,实行能力分组,学生成绩显著提高。
体育运动是明德学校办学的重要内容。明德开办时期实行的是“军国民教育”,胡元倓、黄兴一直重视体育。受日本教育的启示,明德学校实行改革,提倡学生课余活动,规定课余活动必须参加体育运动。胡元倓用公费派送何经渭至东南体专学习,回校后任体育主任。何经渭提出学校体育工作的目的,是要给学校创设一种健康的环境。在这种环境中,要使每个学生养成一种健康的生活习惯,得到一些健康的知识和技能,并享受一种现实的健康的生活,练成强健的体魄,做道德学问事业的基础。为此,学校改进了体育教学,完善了体育设施,扩充了运动场,增添了运动器械;美化了校园,改善了卫生设备和保健工作,并在师生中注意宣传,提倡他们自由组织各级各类的运动队,鼓励举行比赛,形成了良好的体育环境。当时,省垣各学校经常举办各类球赛,一时期,各学校互争雄长,明德学校取得了多项比赛第一,并获得了“泰安球王”的称号。
明德学校还注重开展文化娱乐活动,活跃课外生活。胡元倓本身既是一位经学家,又是一位教育家、诗人,对于传统文化和新文化都有浓厚的兴趣。1923年,吴芳吉、刘永济等提议教职员集资修建楚辞亭于池塘中央。每逢节假日,师生邀集来亭中活动,举行诗歌会、曲艺会,胡元倓也乘兴参加。每年毕业生班举行毕业晚会,只要他在校必定参加,且向毕业生赠送诗笺(他在彩色信笺上题的诗,写的格言)。学生得到他的诗笺,都视为至宝。他还提倡郊游、野餐,举行红叶诗会等。当年学子赵家寰的《高中毕业生留别明德母校》一诗中写道:
世路纷纭此地纯,了无机诈了无尘。神交师友皆兄弟,心照云霄忘主宾。只有精诚成泽化,从无笑骂不天真。私心怕向阳关路,岂但西来无故人。
明德学校所关注的体育、文化、道德、人格的培养,皆出自胡元倓的办学理想,其做法更是遵循了办学初期定制的“坚苦真诚”的校训。“坚苦真诚”是明德开办初期胡元倓商请龙湛霖所提,又称四箴。箴者,劝告,劝戒之意。四箴者,四条劝告,劝戒学生的守则。
坚:坚毅、坚贞、坚韧。明德学子担负社会重任,必须有坚强不屈的毅力,坚定不移的意志,坚忍不拔的精神。
苦:苦口、苦身、苦心。良药苦口,可以治病;勤劳苦身,可以磨砺意志;志士苦心,可以坚定情操。为此,必须克服好逸恶劳、贪图享乐、心浮气躁的恶习。
真:纯真、真实、真挚。真,是道义之所在,是为人之根本。要求我们内心纯真,正气浩然。不作伪、不矫饰,踏踏实实地学习,实实在在地做人。明德学子要克服弄虚作假、矫揉造作的恶习,要培养日益进取的精神和浩然正气。
诚:即诚心、诚意、成身。这是立身处世之准则,它要求明德学生为人敦厚,表里如一,不趋炎附势,不有始无终。待人诚信,做人虔诚。
“四箴”对明德学子的道德修养提出了很高的要求。胡元倓特意把会议厅命名为四箴堂,将“四箴”挂于四箴堂,每会必讲。1928年,章太炎、蔡元培等到明德参观,蔡元培深感“四箴”的深刻含义,称“坚苦真诚”是陶铸人才之宝训。
1997年,胡元倓诞辰125周年,明德师生举行集会纪念,潘基礩回忆了胡元倓对“四箴”的解读。
“我的教育宗旨,一是要你们学好基础课程,若能进入大学,可以学文、学理,成才才有救国本领。二是要你们学会做人,做一个道德品质高尚,有毅力,有修养,爱国恤民的人。所以我提出‘坚苦真诚’四个字为校训。坚,就是告诉你们,凡办任何事情都有艰难险阻,绝不可能一蹴而就。救国图强的伟业,没有坚强的毅力,没有坚忍不拔的精神,没有坚定不移的意志,就会一事无成。屈原为救楚国,说过一句话‘虽九死其犹未悔’,这是一种为正义非常坚毅的精神,我办学要克服一切困难,就是要学他,也希望你们也能学他,所以四字之中,我把坚字放在第一位。苦,说到苦,人都会怕,古人云‘死亡苦,是人之大恶’,人而怕苦避苦,就不会有坚苦卓绝、任重道远的韧劲。所以我要求你们要能以吃苦为荣,以吃苦为乐。在大苦中担大任,做大事,成大业。真,较易理解,巧言令色的人,哗众取宠的人,以图一己之利,都不是真正做事的人。世事纷纭,自己要做真实的人。但也要学会辨真假,特别是在科学技术上,一定要脚踏实地,是真的才叫学问,将来处世,决不能沽名钓誉,混淆真假是非,欺世盗名,这样的人,绝不是明德学生。诚,我把诚字放在最后,我以为唯诚才能择善者而固执之,只有虔诚,才能始终如一,不尚侥幸,不图取巧,才能有成。对事是这样,对人也要这样,诚心感人,才能得到别人的开诚相助。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金石为开的过程,就是以诚待人,真正以诚感人。”胡元倓的这番话,使几位学生在60多年后,依然记忆犹新,激动不已。
学校办好了,胡元倓养成中等社会人才的愿望也初见成效了,他自己也老了。虽然他还希望自己再磨十年血,但人寿几何,胡元倓也在思虑未来,他希望有一位弟子能够秉承他的兴学救亡志愿,把他的磨血事业继承开去。1940年,胡元倓因积劳成疾与世长辞,享年69岁。根据胡元倓的遗嘱,由胡迈任明德学校的校长。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学校曾几度转移,明德学生在战争中立下赫赫战功,而学校磨血育人的教育使命一直没有忘记,在战乱中,一直坚持邀请当时的革命志士及进步人士到明德讲学。新中国成立后,明德学校加快发展,完善学科,注重德育、体育以及美育,加强学校文化建设,关注学生的理想前途教育。在此期间,明德学校一度更名为湖南省立明德中学、长沙市第三中学、新三中、动力机厂五七中学、长沙市第三中学。1984年,经教育部批准,正式复名为明德中学。
不知不觉中,明德中学已经走过了百年,在继承和发扬“磨血育人”精神的同时,默默地实践着“教育兴国”的理想。“坚苦真诚”反映了胡元倓老校长创办明德学校的宗旨。今天,明德中学的范秋明校长深感胡老校长的良苦用心,结合着他对教育的理解,说道:“一所学校能否办好,关键要看校长,校长要思考清楚这所学校所处的基本教育背景,要对教育的过去进行反思,对教育的现状进行审视,对教育的未来进行展望,只有将学校置于广泛而深刻的教育背景下来思考其发展与成长,才能使办学不悖于势,不拘于时。”
现在的明德中学正在厚重的历史文化的支撑下,向着自己的办学理想,稳步地、默默地前进着……
责任编辑/赵
——明德中学校歌
伴随着嘹亮的歌声,推开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眼前浮现的是历史的硝烟,脑海中掠过的是红色的记忆,耳边响起的是“磨血育人”的呼喊。这,就是历经百年沧桑、被誉为“辛亥革命的策源地”“院士摇篮”的明德中学。
教育救国之路
一百年前,外国列强的坚船利炮敲醒了中国人的强国梦。一批志士仁人本着教育救国的理念决定办学以救亡,兴学以图强。1903年3月29日,湖南省第一所私立学堂、全国最早的私立学校之一——明德学堂,在岳麓山下的湘江之滨正式创立。明德的发展和中华民族的命运紧密相联,明德的历史与中国近代革命、近代教育休戚相关。
胡元倓(1872—1940年),字子靖,号耐庵,又号“磨血人”,出生于湖南湘潭的书香门第。1901年,清政府被迫实行新政。次年,湖南巡抚奉命选派生员出国留学,胡元倓毅然放弃官位,进入日本东京宏文师范学院速成师范班考察学习。胡元倓深感日本明治维新的成功得益于教育,对日本教育家福泽谕吉创办庆应义塾储才建国之举十分钦佩。为此,他决定兴学,以救亡、培养人才、复兴民族为己任。1903年春,胡元倓从日本回到长沙,与龙璋之兄弟龙绂瑞商议,决定创办明德学堂。请龙璋叔父龙湛霖为总理,胡元倓任监督(校长),以两千元开办经费,呈请湖南巡抚批准,于1903年3月29日正式开学。
新式学堂的创立注定要与中国的社会变革与社会进步紧密相关。创办之初,胡元倓便聘请了周震麟、陆鸿逵、王正廷等一批具有新思想的人作为学校教员。同年秋,在上海,胡元倓恰遇黄兴、张继等一班革命志士从日本回国。他大喜过望,于是邀黄兴等人到明德学堂任教。胡元倓请他主持经正速成师范班,除了主持教务外,还兼任历史、地理和体育课程。黄兴时常向学生讲述天下大势、国家危亡的种种实情,又印发了陈天华所著的《猛回头》《狮子吼》等革命书刊。食堂里悬挂着黄兴手书的对联:劝诸君努力加餐,每餐毋忘天下事;看前贤画齑断粥,立身端在秀才时。黄兴教育学生应以天下国家为己任。学生受到革命思想的熏陶,意气风发,慷慨悲歌。
1903年11月4日,黄兴、吴禄桢、宋教仁、陈天华、刘揆一、周震麟、翁巩、章士钊等开会成立革命组织,定名“华兴会”。次年,华兴会在明德董事龙璋的西园住宅举行成立大会,到会100余人,而明德师生黄兴、吴禄桢、张继等40余人参与会议。会议决定以明德为基地,分派成员赴各地联络。1904年后,中国留日学生已达3000余人,其中湖南学生在800人以上,而明德学生赴日留学者100余名,革命志士活动中心转移至日本。1905年,黄兴与孙中山会晤,兴中会、华兴会及光复会的同志联合起来,成立了中国同盟会,领导中国革命。
在此期间,明德师生为中国的革命事业鞠躬尽瘁,发生了很多可歌可泣的感人故事。姚宏业1903年来长沙,入明德学堂速成师范一班,求学于黄兴、张继门下,参加华兴会。1907年7月,公费送日本宏文师范学院,后转入大阪大学,与黄兴、宋教仁、陈天华等参加爱国运动。1905年10月,由黄兴介绍加入同盟会。陈天华投海自尽后,姚宏业悲愤欲绝,深感国民欲有爱国思想,不可无自立学校。1906年姚宏业回到上海,与同盟会骨干、明德同学宁调元着手组建“中国公学”,租定校址,招学生三百余人,姚宏业任公学监督。公学开学不久,上海顽固劣绅从中诬陷诽谤,公学前途莫测。姚宏业对此恶劣环境,一时悲愤难遏,意欲以死唤醒群众,遂于当年清明节留下绝命词,投黄浦江而死,年仅25岁。姚宏业以身殉学,震惊朝野,宁调元及张謇、熊希龄等出面维持校务,公学继续开办,姚宏业以死换来了胜利。1906年宁调元、禹之谟发动湖南学界,公葬两烈士于长沙岳麓山。像姚宏业这样的致力于教育的明德学生还有很多。
1912年11月13日,黄兴回明德访问,他在欢迎会上发表演说,充分肯定了明德师生在辛亥革命中所起的作用:“……溯明德历史而言之,自创办至今日,其间辛苦艰难之状,为革命风潮正复相同。此校与民国成立极有关系,如以前毕业生及诸讲师担当重任,奔走国是者,实繁有德……”
1919年毛泽东在《湘江评论》创刊号的“学界风潮”一文中说道:“湖南之有学校,应推原戊戌春季的时务学堂。时务以短促的寿命,却养成了若干勇敢有为的青年……光绪末年的明德学生,在省城学生界,颇负时誉。大抵当时的学生,好干事,不怕死,是他们的特色。反抗官厅,不服压制,是他们外发的表征……时务虽倒,而明德方兴……”
明德学堂一直秉承“教育救国”的办学理念,历经千难万险,为革命事业提供经费、培养人才、宣传思想,在推翻清王朝的斗争中,明德学堂的师生前仆后继,为辛亥革命立下了不朽的功勋。《人民日报》1991年10月曾载文:“明德学堂是辛亥革命的策源地之一。”在后来的五四运动、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中,明德学校的革命传统一直发扬光大,为中国的革命事业做出了卓越贡献。作为一所极富爱国思想、以天下为己任的新式学校,它的爱国思想足以光耀史册。
磨血育人之道
黄兴执教明德期间,胡元倓曾对其说过:养成中等社会人才,实立国之本图,唯其事稳而难为,公偿革命,乃流血之举,我为此事,则磨血之人也。
在胡元倓看来,教育是一件长期费神劳心的事业。他认为,要发展教育,必须先培养师资,一切先从聘请优秀的老师开始做起。胡元倓延请教师有几个特点:一是凡是他打听到的优秀教师(德才兼备),就一定想方设法招到明德来任教;二是他对请来的教师,必定千方百计照料他们的生活,并且与他们结成良好的友谊;三是凡是他的弟子有卓越成就者,就必定要回母校服务,哪怕是一段时间;四是某位教师要继续深造,他会想方设法帮助他实现这个愿望。
郑扬新,湖南湘西人,体育教员,十分敬业,明德体育主任何公望在一次省运动会上与他结识,向胡元倓推荐,建议聘来明德任职。1934年,郑扬新来长沙,在兑泽中学工作,该校校长彭锦云系胡元倓早期学生。郑扬新回忆道:“年终,何公望老师代表学校约我去明德工作,我答应和彭校长谈话后再定。晚上和彭谈,他不同意。接着谢祖尧副校长亦来我处,所谈皆教育上的问题(这是考察)。胡校长接着又来校,因我外出,但见那留下的名片。数日后,胡校长将聘书装在一信封内,亲手用毛笔写上‘烦瑞林(彭锦云)转郑扬新老师惠存’,彭只得让我离去。我看到明德中学对于一个人员的进入这样慎重认真,十分感动。”
胡元倓早期为挽留陈介,在众宾客前长跪不起,一片诚心感动了陈介,陈介终其身支持明德办学,这篇杏坛佳话,也使学界钦服。而胡元倓毕生诚聘名师,流传的许多趣事、轶事更使教育界难以忘怀。
胡元倓聘来教师,为使他们安心工作,对教师生活十分关怀。1920年,胡元倓在上海偶遇白屋诗人吴芳吉,坚持邀请来明德执教。吴芳吉是一位孝子,又与夫人感情诚笃,胡元倓便为他筹集路费,接父亲、妻儿来明德居住,照顾十分周到。吴芳吉感激胡元倓的一片赤诚,在明德五年一直不愿离去。20世纪20、30年代,只要不外出,春节期间,胡元倓就会坐人力车到教师家拜年。
对于一些教师想继续深造,胡元倓也不强留,并且给予帮助。辛树帜1917年到明德执教,他重视实物教学,常带领学生去麓山、衡山等地采集标本,回校制作,传授生物学研究的一些基本功,培养了一批人才。1924年,辛树帜出国留学欧洲,胡元倓邀集明德同学聚会,为他送行,并赠辛树帜500元,帮助他进修。胡元倓曾说:“我办明德是和别人竞争的,他人争进步,我也争进步,但我无嫉妒心。”
而明德教师的身影也深深地刻在每一个学生的心上。明德校友赵家寰在《怀念邬干于先生》中写道:“有一次,我在作文里写了两句无病呻吟的话:‘我非得意之人也,我亦多愁之人也。’一般来说把它删掉也就算了,可以干于先生除删掉之外还加上一个眉批:‘少年何意之可得,抑何愁之足多!’这个眉批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60年来,我经过一些顺手的事,也没有怎样沾沾自喜;遇到一些倒霉的事,也没有怎样惶惶不安,就是这个眉批在无形之中起了作用。品德教育的影响是多么深远!”
而胡元倓更是以身作则、以身示范。他把自己比作屈原,下了“九死其犹未悔”的决心,为办学而奋斗。在办学期间,为了筹集经费,胡元倓不顾自身的颜面,四处募捐,甚至为了得到对方的支持,不惜屈膝下跪。1939年12月31日除夕,教职员举行同乐会聚餐,共聚一堂,欢声笑语。校长白发苍苍,周旋期间,兴趣盎然。多年来,胡元倓为校款奔走,度过了最为艰苦的26年。这26年中,回湖南只有九次,在校只有两年时间。胡元倓一生为兴学救国,四处奔走,筹集办学资本,挖掘教育志士,所以社会上的人称他为“胡九叫化”,把他比作“南武训”。
多年后,胡元倓的得意门生李迪光对老校长“磨血育人”的崇高精神这样评价道:“胡元倓先生有感于教育事业的艰苦性,曾把教育喻之为磨血事业……因为教师所从事的是人的塑造,工作对象是人,是成长过程中的青少年。他们是有思维、有感情、有个性的人,是有所发展的人。他们的禀赋、基础、家庭和社会环境等又千差万别。如何点亮他们的智慧火花,如何塑造他们的灵魂,如何长善救失,因材施教,全仗教师呕心沥血,全力以赴。真要磨一辈子血的人才能为人师表。”
坚苦真诚之训
适应社会需要,是胡元倓办学的特点,他不拘于一定的体制,一切从社会需要出发,创造性地将“社会教育”浓缩为明德“教育社会”,并且建立了自己的学制。原湖南省教育厅厅长王凤喈在《明德学校在中国教育史之地位》一文中指出:明德学校对于中国教育之贡献,其一是从实验中树立中国学制。中国学制分初中高三级,明德实兼而有之。胡先生认为中学为教育之中坚,故先办中学;但中学学生取之于小学,当时新式小学甚少,顾不得不办小学;而小学需有新式师资,故不得不办速成师范;又为培植专门人才,不得不办专科及大学。
胡元倓先生对学制进行改革后,又借鉴日本教育的经验,改革校务,实行能力分组及课余运动,提倡学生自治。所谓能力分组,即一班之中分文、理两组,根据学生的能力和兴趣爱好分科培养,促进人才的发展。由于校务改革,实行能力分组,学生成绩显著提高。
体育运动是明德学校办学的重要内容。明德开办时期实行的是“军国民教育”,胡元倓、黄兴一直重视体育。受日本教育的启示,明德学校实行改革,提倡学生课余活动,规定课余活动必须参加体育运动。胡元倓用公费派送何经渭至东南体专学习,回校后任体育主任。何经渭提出学校体育工作的目的,是要给学校创设一种健康的环境。在这种环境中,要使每个学生养成一种健康的生活习惯,得到一些健康的知识和技能,并享受一种现实的健康的生活,练成强健的体魄,做道德学问事业的基础。为此,学校改进了体育教学,完善了体育设施,扩充了运动场,增添了运动器械;美化了校园,改善了卫生设备和保健工作,并在师生中注意宣传,提倡他们自由组织各级各类的运动队,鼓励举行比赛,形成了良好的体育环境。当时,省垣各学校经常举办各类球赛,一时期,各学校互争雄长,明德学校取得了多项比赛第一,并获得了“泰安球王”的称号。
明德学校还注重开展文化娱乐活动,活跃课外生活。胡元倓本身既是一位经学家,又是一位教育家、诗人,对于传统文化和新文化都有浓厚的兴趣。1923年,吴芳吉、刘永济等提议教职员集资修建楚辞亭于池塘中央。每逢节假日,师生邀集来亭中活动,举行诗歌会、曲艺会,胡元倓也乘兴参加。每年毕业生班举行毕业晚会,只要他在校必定参加,且向毕业生赠送诗笺(他在彩色信笺上题的诗,写的格言)。学生得到他的诗笺,都视为至宝。他还提倡郊游、野餐,举行红叶诗会等。当年学子赵家寰的《高中毕业生留别明德母校》一诗中写道:
世路纷纭此地纯,了无机诈了无尘。神交师友皆兄弟,心照云霄忘主宾。只有精诚成泽化,从无笑骂不天真。私心怕向阳关路,岂但西来无故人。
明德学校所关注的体育、文化、道德、人格的培养,皆出自胡元倓的办学理想,其做法更是遵循了办学初期定制的“坚苦真诚”的校训。“坚苦真诚”是明德开办初期胡元倓商请龙湛霖所提,又称四箴。箴者,劝告,劝戒之意。四箴者,四条劝告,劝戒学生的守则。
坚:坚毅、坚贞、坚韧。明德学子担负社会重任,必须有坚强不屈的毅力,坚定不移的意志,坚忍不拔的精神。
苦:苦口、苦身、苦心。良药苦口,可以治病;勤劳苦身,可以磨砺意志;志士苦心,可以坚定情操。为此,必须克服好逸恶劳、贪图享乐、心浮气躁的恶习。
真:纯真、真实、真挚。真,是道义之所在,是为人之根本。要求我们内心纯真,正气浩然。不作伪、不矫饰,踏踏实实地学习,实实在在地做人。明德学子要克服弄虚作假、矫揉造作的恶习,要培养日益进取的精神和浩然正气。
诚:即诚心、诚意、成身。这是立身处世之准则,它要求明德学生为人敦厚,表里如一,不趋炎附势,不有始无终。待人诚信,做人虔诚。
“四箴”对明德学子的道德修养提出了很高的要求。胡元倓特意把会议厅命名为四箴堂,将“四箴”挂于四箴堂,每会必讲。1928年,章太炎、蔡元培等到明德参观,蔡元培深感“四箴”的深刻含义,称“坚苦真诚”是陶铸人才之宝训。
1997年,胡元倓诞辰125周年,明德师生举行集会纪念,潘基礩回忆了胡元倓对“四箴”的解读。
“我的教育宗旨,一是要你们学好基础课程,若能进入大学,可以学文、学理,成才才有救国本领。二是要你们学会做人,做一个道德品质高尚,有毅力,有修养,爱国恤民的人。所以我提出‘坚苦真诚’四个字为校训。坚,就是告诉你们,凡办任何事情都有艰难险阻,绝不可能一蹴而就。救国图强的伟业,没有坚强的毅力,没有坚忍不拔的精神,没有坚定不移的意志,就会一事无成。屈原为救楚国,说过一句话‘虽九死其犹未悔’,这是一种为正义非常坚毅的精神,我办学要克服一切困难,就是要学他,也希望你们也能学他,所以四字之中,我把坚字放在第一位。苦,说到苦,人都会怕,古人云‘死亡苦,是人之大恶’,人而怕苦避苦,就不会有坚苦卓绝、任重道远的韧劲。所以我要求你们要能以吃苦为荣,以吃苦为乐。在大苦中担大任,做大事,成大业。真,较易理解,巧言令色的人,哗众取宠的人,以图一己之利,都不是真正做事的人。世事纷纭,自己要做真实的人。但也要学会辨真假,特别是在科学技术上,一定要脚踏实地,是真的才叫学问,将来处世,决不能沽名钓誉,混淆真假是非,欺世盗名,这样的人,绝不是明德学生。诚,我把诚字放在最后,我以为唯诚才能择善者而固执之,只有虔诚,才能始终如一,不尚侥幸,不图取巧,才能有成。对事是这样,对人也要这样,诚心感人,才能得到别人的开诚相助。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金石为开的过程,就是以诚待人,真正以诚感人。”胡元倓的这番话,使几位学生在60多年后,依然记忆犹新,激动不已。
学校办好了,胡元倓养成中等社会人才的愿望也初见成效了,他自己也老了。虽然他还希望自己再磨十年血,但人寿几何,胡元倓也在思虑未来,他希望有一位弟子能够秉承他的兴学救亡志愿,把他的磨血事业继承开去。1940年,胡元倓因积劳成疾与世长辞,享年69岁。根据胡元倓的遗嘱,由胡迈任明德学校的校长。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学校曾几度转移,明德学生在战争中立下赫赫战功,而学校磨血育人的教育使命一直没有忘记,在战乱中,一直坚持邀请当时的革命志士及进步人士到明德讲学。新中国成立后,明德学校加快发展,完善学科,注重德育、体育以及美育,加强学校文化建设,关注学生的理想前途教育。在此期间,明德学校一度更名为湖南省立明德中学、长沙市第三中学、新三中、动力机厂五七中学、长沙市第三中学。1984年,经教育部批准,正式复名为明德中学。
不知不觉中,明德中学已经走过了百年,在继承和发扬“磨血育人”精神的同时,默默地实践着“教育兴国”的理想。“坚苦真诚”反映了胡元倓老校长创办明德学校的宗旨。今天,明德中学的范秋明校长深感胡老校长的良苦用心,结合着他对教育的理解,说道:“一所学校能否办好,关键要看校长,校长要思考清楚这所学校所处的基本教育背景,要对教育的过去进行反思,对教育的现状进行审视,对教育的未来进行展望,只有将学校置于广泛而深刻的教育背景下来思考其发展与成长,才能使办学不悖于势,不拘于时。”
现在的明德中学正在厚重的历史文化的支撑下,向着自己的办学理想,稳步地、默默地前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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