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月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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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二〇一六年底,《National Geographic》上刊登过一张照片:一群白色的雪雁在漫天弥漫的暴风雪中奋力地扑棱着翅膀,它们的神情和姿态中,有终于发现了可以落脚的湖的欣喜。
  那个时候,这一万多只雪雁尚不知道,在这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它们中的大半,再也没能离开这里。
  那张照片有着极强的视觉冲击力,再加上背后的故事,一时间,环保话题再次引起国内外重视。“南岭保护运动”“绿色和平运动”“抵制雾霾”等环保活动相继展开,在社会上引起了较大的反响。
  而这张照片的摄影师,二十六岁的桂桂,回国之后,自然也接到过一些采访。
  她向来低调,不喜欢这些,多数都是直接拒绝。
  她唯一没有拒绝的一个邀请,是一个学生打过来的:“您好,请问是桂老师吗?我是海洋大学环保协会的负责人……”
  “没问题的。”她在这边答应了下来。
  2.
  夏天傍晚,十六岁的桂桂和一帮朋友在外面的游戏厅泡了一下午之后才懒洋洋地回家。拉开家中大门的时候,她看到家里的奔驰车停在那里,就问赵姨:“我爸回来了?”
  “嗯,”赵姨点头,“在客厅,有两个年轻人来找他。”
  “哦。”桂桂应了声,把自己那故意提得老高的裙子往下扯了扯,又从口袋里摸出纸巾擦掉了嘴上艳丽的口红,这才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拉门。
  她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客厅沙发上的父亲,正在满脸阴沉地抽烟,再一转过头,便看到了旁边的沙发上还另外坐着两个人。
  客厅的窗帘是拉着的。傍晚夕阳影影绰绰的余晖从缝隙中照射进来,打在那两个人的身上。
  是一个年轻的男孩和一个年轻的女孩。
  光线的缘故,桂桂并没能看清他们的面容,只听得到男孩的声音:“是这样的桂先生,我们并不是针对你,但你也知道,造纸厂确实是对苇湖带来了很大的污染。我们协会这次做的这个报道……”
  “你们开个价。”阴沉的声音,打断了男孩的话。
  桂父一抬头,看到正站在那里的桂桂,眉头蹙得更紧:“妆化得这么浓,又去哪里玩了?这里没有你的事情,上楼去吧。”
  桂桂撇了撇嘴,“哼”了一声表示不屑,然后迈着两条细长的腿往楼梯走去。
  楼梯上到一半的时候,桂桂忽然停下脚步,转过头来。
  这一转头,她的目光正落在坐在沙发上的那个男孩的脸上。
  他也正巧抬起头来,那一瞬间,桂桂的目光同他的碰到了一起。


  她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只觉得眼前的这个男孩,真是好看。
  和平日里她在学校见到的那些书呆子不同,和那些和她一起逃课、打游戏的小少爷也不同,眼前的这张脸是清秀的,但清秀之中,又有俊朗的英气。
  十六岁的桂桂,亦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她打小就漂亮,也知道自己漂亮,出神了两秒钟之后,立即挤了挤眼睛,冲他粲然一笑。
  她也不愿意上楼去,索性走了下来,在沙发旁坐下:“你们在聊什么?我也要听。”
  几句话落到耳中,她也听出了个大概,所谓“来者不善”,大抵就是眼前的情形。
  男孩叫姜原,女孩叫邵佩佩,都是海洋大学环保社团的成员,这次被父亲“请”到家中,是因为两人手头上正在做的一个当地企业污染影响的社会调查——不用多说,被放在首位的,肯定是自家名下建在苇湖旁的造纸厂。
  桂家的生意做得大,餐饮,工厂,房产都有所涉及。造纸厂的这个项目,原本报批市委拿地的时候,就因为可能对当地的生态湖泊造成严重的污染后果引起过极大争议,但桂父上下打点了一通,再加上当时全市正处于一个追求高GDP的时期,于是自然是走了“先污染,后治理”的老路子,造紙厂也就这样运营了下来。
  坦白来说,这三年,造纸厂没少帮桂父捞钱,但苇湖也确实是一日不如一日。
  姜原做的田野调查,就是以实地走访的形式,调查了以造纸厂为首的当地三家企业的重污染情况,目前报告已经写成,正准备在相关媒体刊发。
  政策上的事情桂父还可以上下打点,但一旦舆论势头被炒热,势必会带来极大的负面影响。桂父了解到姜原不仅是学校环保社团社长,还参与了社会上的环保NGO(非政府组织)。一旦NGO提起了公诉,等待桂父的又是一连串的麻烦事。
  生意场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桂父自然是知道很多事情是要从源头遏止的。
  谁料眼前的这个男孩,态度亦极其强硬:“桂先生,如果是为了钱,我一开始就不会选择去做环保。造纸厂促进了经济增长,带动了就业,这没有错,但是它带来的负面影响实在是太触目惊心了……”
  他从身旁的背包里掏出一个文件夹来放到面前的茶几上,说:“这是这些年国内外污染实例,您可以看一下。”
  桂父自然是对这些东西没什么兴趣的。倒是坐在那里的桂桂,伸出手来,将文件夹抓到了自己手中。
  “日本四日市事件”——石油化工厂导致四日市出现大规模呼吸系统疾病患者,其中不少人不堪忍受折磨而自杀。全市患者871人,死亡11人。
  “金矿事件”——二〇〇〇年,罗马尼亚边境城镇一座金矿泄露出氰化物废水,毒水流经之处,所有生物全部在短时间内暴死。
  ……
  桂桂十六岁的小半生里,是太过好命的小半生。她家境优渥,要风得风,脑袋里平日关心的只是城市里又开了什么好的餐厅,明天打游戏怎么扳回一局之类的问题。
  那些彩印的A4纸,除了文字,还有插图,直把桂桂看得触目惊心。她忍不住开口:“爸,你看……”
  桂父原本就心烦,想不到自己女儿竟先缴械投降,于是眉头皱起,说:“不是让你上楼吗?想看拿到你自己房间去看。”   桂桂噘起嘴来,站起身将那沓纸抱在怀中,对姜原粲然一笑:“那,哥哥,这些留给我看一下,改天還给你。”
  “不用还的,”姜原匆忙摆手说,“本来就是当资料带过来的。”
  桂桂没有再说话,抱着那沓资料“噔噔噔”地跑上了楼。
  3.
  几日后,姜原正在图书馆查资料的时候,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是不认识的号码。
  他快步走出去,到门外接通:“你好,哪位?”
  那边是雀跃的声音:“姜原哥哥,你在学校吗?”
  姜原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你是?”
  “我是桂桂呀,”那边的声音娇俏,“你前几天来找过我爸爸。”
  姜原的大脑转动几秒钟,脑海中浮现出了那日在客厅里穿明黄色背心的小姑娘。他点头道:“噢噢,我想起来了,怎么,找我有事吗?”
  “给你送资料呀,我在你们学校门口呢。”
  姜原手头上还有资料要查,原本想拒绝,但捺不住桂桂“哎呀,来都来了”的请求,便往学校的正门口走过去。
  周日的午后,桂桂两腿耷拉着骑在一辆摩托车上,见到姜原出来便向他招手:“姜原哥哥,这边。”
  原本姜原计划着用五分钟的时间出来拿个资料,谁料桂桂把头一歪,指了指旁边的奶茶店,说:“天好热,陪我吃杯冰沙吧。”
  见姜原有拒绝的架势,她又补充道:“正好,你和我说说我家那造纸厂的情况,我也好帮你游说一下我爸。”
  天实在太热,连情侣都不愿意出来约会。奶茶店里没有什么人,桂桂和姜原各点了一杯绿豆沙。
  姜原包里正好还装着关于桂家造纸厂的污染现状调查报告,索性就直接拿出来给桂桂讲解,从垃圾排放量到苇湖的生态状况变化,以及先前曾经出现的一次大规模鱼类死亡事件。从数据到图像,全部呈现在了桂桂面前。
  桂桂的心中微微一颤。
  她原先来找姜原,才不是因为什么忽然冒出来的社会责任感和环境保护意识之类的东西。她来找姜原,只是因为那日初见他时,他好看的皮囊而已。
  而此时此刻,在姜原那温和却坚定的讲述中,桂桂的心中油然升腾出了不一样的情绪。
  是钦佩,是崇拜,是仰慕。
  是对姜原,也是对那个同她过往人生里,完全不一样的世界。
  那篇报道最终还是刊发了,引起了不少主流媒体的转载和民间的热议。即便是桂父再上下打点,市委还是做出了拆迁的决定。
  桂父那几日心情烦闷。一起吃饭的时候,桂桂往他碗里夹了一块鱼,并细声劝慰他:“爸,你生意做得大,又不差这一家造纸厂。”
  “你懂什么?现在实业都难做……”
  “你还记得我妈生前最喜欢花花草草吗?”桂桂打断了他的话,转过头去,看向墙上挂着的母亲生前的照片,“你说你年轻的时候,理想是给我妈建一座花园,里面种上各种各样的花草。苇湖也是妈妈生前最喜欢去的地方,现在苇湖污染了,你也一心只想着挣钱……”
  桂父沉默下来,桂桂也没有再说下去。
  两人沉默良久,直到那顿饭快吃完的时候,桂父才叹了口气:“桂桂,你长大了。”
  “行,”他放下筷子,说,“我晚上就给那边回话,接受他们的拆迁安顿条件,拆掉。”
  造纸厂虽说是拆掉了,可桂父对于姜原,仍旧是恨之入骨。
  网络舆论从来都是洪水猛兽,姜原的那篇文章一发出去,在网络上,桂父立即变成了为了自身利益不择手段的无良商家。连带着对桂家的生意,网民们也都是一副抵制到底的架势。
  桂父哪里听得进桂桂平日里提姜原的名字。她一提到,他就要板起脸来说:“你和他联系做什么?”
  桂桂一本正经地说:“我想考那所大学,趁机向姜原请教一下学习上的事情。”
  桂父难以置信:“竟然开始学习了,真是转了性。”
  4.
  桂桂的确是转了性。
  她去海洋大学找过姜原几次,知道他读的是环境科学,今年大三,二十岁。
  她也同自己的那群朋友一起,畅想过自己的二十岁——“我要泡个大帅哥。”
  ——“国内太无聊了,我要去纽约过酷一点的生活。”
  ——“哎呀,我就想读个好大学,以后找个挣钱的工作。”
  他们都还是以自己为中心的小孩子心性,凡事以自己舒服为主。
  桂桂却在姜原身上,看到了些许可以称之为理想或价值的东西。
  姜原少年时期读书,便是读《山居笔记》《瓦尔登湖》,对自然的一切有热爱之情,后来读卡逊《寂静的春天》,开始震惊于工业化造成的环境公害。人类恶的一面在那个时候只有十七岁的姜原的心灵上刻下了太深刻的印象,他不得不重新思考和审视眼前的这个世界。
  他大学时读环境科学,业余时间参加当地的环保组织,也在社会上发起过几次有影响力的环境运动。
  桂桂曾溜到大学听过他的演讲,周遭的一切黯了下来,唯一的一簇亮光打在了他的身上。
  坐在下面的黑暗中的她,听得到自己胸腔中,心脏剧烈的跳动声。
  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一向骄纵骄傲的桂桂,内心中会有些许的自惭形秽。
  因为这样光芒万丈的姜原,也因为那个总是同姜原一起出现的邵佩佩。
  听说他们两人是打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高考后也考进了一所大学。姜原做的很多活动和项目,都是两人携手完成的。
  桂桂骑着小摩托去环科学院找姜原的时候,偶尔会碰到邵佩佩。
  在她心中,这是情敌相见分外眼红的戏码,原本决定在实验室门口一决高低,谁料邵佩佩看到她只是微微一笑,便冲着实验室喊了声:“姜原,小朋友过来找你了。”
  “小朋友”三个字落到桂桂的耳朵里,她的眼睛立即瞪得溜圆,好像是江湖比武,自己好不容易攒出一个大招准备用,可对方的眼里根本就没有自己。   穿着白大褂的姜原从里面探出头来,问:“哟,桂桂又过来了?怎么?有事?”
  “問你题。”她眨巴着眼睛说。
  姜原正好忙完手中的实验,便示意桂桂进去坐下。桂桂把资料书掏出来放在桌子上,姜原拿过去看了看,然后拿起桌子上的笔认真地讲给她听。
  差不多四十分钟后,桂桂伸了个懒腰,站起来说:“请你吃饭。”
  “不用了……”
  她的嘴巴噘起来,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说:“我爸半个月没回家了,我不想自己吃饭。”
  “那我请你吧,以后说不定就是学妹了。”姜原好脾气地笑了笑。
  菜端上了桌,桂桂却不吃,只捧着下巴盯着姜原看。
  “怎么不吃?”
  “姜原,”她的声音闷闷的,“你是不是在和邵佩佩谈恋爱啊?”
  “啊?”没想到她会问出这个问题,姜原愣了愣,“没有啊。”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女生啊?”她的声音还是闷闷的。
  “我没想过哎。”
  “现在想。”桂桂不依不饶地说。
  “喜欢的女生?”姜原倒也真的认真思忖起来,“要是作为未来伴侣的话,至少要有聊得来的话题,要有共同的追求和理想吧。”
  “喔。”桂桂还是闷闷不乐。
  “好了,好了,”姜原往她面前的盘子里夹了一只虾,说,“不跟小朋友聊这些话题。桂桂,你有什么理想吗?”
  桂桂埋头剥虾,说:“我目前就想先考上这所大学。”
  “那以后呢?”
  她抬起头来,看了看姜原,继而低下头去,压低声音说:“以后啊,以后你的理想就是我的理想。”
  5.
  旁人的高三学年,是复习功课,对桂桂而言,高三的那一年,是预习。
  桂父看她愿意学习了,自然也是高兴的,花了大价钱帮她请了名校的老师来辅导。周六的时候,先前的伙伴给她打电话喊她一起出去玩,她摇头拒绝:“不行,晚上我有套数学试卷要做。”
  桂桂聪明,先前成绩差,不外乎是因为太过贪玩,一旦认真学习起来,成绩倒是进步很快。
  那一年快要过年的时候,得知姜原要回家过年,她问他临走之前能不能见上一面。
  “也行,你最近复习得怎么样了?”
  “哎呀,见面了和你汇报。去爬山怎么样?可以赏梅。”
  “好啊,我正好打算周末去爬山,带上你一起吧?”
  雪后的南山,梅花开了很多。桂桂的母亲喜欢梅花,在世的时候每到冬天,就会带桂桂来南山赏梅。
  她爬过很多次南山,轻车熟路,可以一路小跑着上去,却偏要跟在姜原身后慢吞吞地作小女儿姿态,走了三分之一就气喘吁吁地说:“姜原哥哥,我爬不动了,扶我一下。”
  不知是她的演技真不错,还是姜原不忍戳穿。姜原笑了笑,对她伸出手。
  那是她第一次触碰到他的手。她只觉得心脏怦怦地,多跳了一下。
  山顶上有间寺庙,来来往往,倒是有不少香客。
  姜原是典型的唯物主义者,对这些不感兴趣。桂桂却非要拉着他进去:“来都来了,拜一拜呀。”
  她倒是虔诚,二十块钱买了一炷香,插在香炉里,双手合十,虔心祈祷。
  “愿我身侧之人,平安喜乐,身体强健。
  “愿我身侧之人,如我爱他般爱我。”
  半山腰有几家农家餐馆。两人肚子都有些饿,于是桂桂带着姜原走进了其中一家。
  餐馆内是古香古色的装修。客人点了菜之后,店家还送一壶梅花酒。
  桂桂叫嚷着非要喝,姜原拗不过,在她面前的碗里倒上了一点点。
  谁料两人的酒量都很差。喝了一些酒的桂桂,脸上浮现微微的红晕,话也多起来:“这家餐馆啊,很多年了,小时候我妈就经常带我过来……后来我妈去世了,我爸呢,就成天忙着生意,忙着挣钱……”
  她的眼神黯淡下去:“每次回到家,家里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就觉得这个世界上,好像没有人真正地爱我……”当时的天色渐渐暗了下去,两人坐在靠窗的位置,外面有几株梅花。
  往日里姜原眼中的桂桂,总是兴致勃勃的,生龙活虎的,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这个样子的她。他忍不住心中微微一酸,竟想要伸出手去,抚摸她的面颊。
  他将要抬起手的时候,忽视意识到不对,又赶紧放了下去。
  桂桂哪里注意到了这些。她在自己的情绪里沉浸了两秒钟之后,声音又高亢起来:“哎呀,跟你说这些干吗,没劲。来,少侠,我们干了这杯……”
  姜原又忍不住被她带得笑出声来,觉得眼前的这个女孩,真是奇妙。
  下山的时候,面色绯红的桂桂一边大步迈开腿,一边大声唱歌:“来啊来杯酒啊,不醉不罢休,东边我的美人儿,西边黄河流……”
  她又停住脚步转过身去,看向姜原,眼睛亮晶晶的:“姜原,今天真开心。”
  “我也是。”姜原温柔地回答她。
  “姜原,我会努力考上大学的,会努力追寻你的理想的。姜原,和我在一起吧。”
  姜原还没来得及答话,口袋里的手机便铃声大作。
  他掏出来看,屏幕上面显示的是邵佩佩的名字。
  他按下了绿色的通话键。
  那边传来的,却不是邵佩佩的声音,而是一个陌生的男声:“请问是姜原先生吗?”
  “对,我是。”
  “我这边是人民医院,请问邵佩佩小姐是你的亲属吗?我看她随身证件中第一联系人写的是你。”
  姜原的心中微微一紧,问:“对,她怎么了?”
  “车祸,现在在我们医院抢救。请您立即赶来吧。”
  那边挂断了电话。姜原只觉得大脑“轰隆”一声,几乎是一片空白。
  他对着眼前的桂桂说了声“抱歉”,大踏步往山下跑去。
  桂桂怔了怔神,只觉得方才自己胸腔中涌动着的一腔火焰,好似被人迎头浇上了冰水。   天完全暗了下来,那个夜晚没有月亮。
  泪水在眼眶中打了一会儿转,又被收了回去。
  她咬着嘴唇,慢吞吞地下山去了。
  6.
  那个年纪的桂桂,还是少女。
  少女有少女的热忱,少女是信争取的,是抱着“我偏要勉强”的念头的。
  在同姜原表白之前,她不是没有想过被拒绝的可能性,但想到了她也不怕。她总觉得被拒绝一次,还可以争取第二次,被拒绝第二次,还可以争取第三次。
  她没想到人生永远有着不动声色的力量,看似坚固的东西会顷刻间塌陷、摧毁。
  从赏梅那日后,直到高考,桂桂同姜原都没有联系过。
  邵佩佩的伤着实严重,经过三天三夜的抢救才算脱离生命危险,但脱离生命危险之后,仍旧是漫长的昏迷期。
  出事的时候,她的手中拿着一个精美的礼品袋。
  礼品袋里装着的,是给姜原挑选的生日礼物,和一封写给姜原的信。
  新年第三天,检察院以行贿和偷税漏税罪名,对桂父提出公诉,并在桂父和桂桂的晚餐上,带走了桂父。
  少女剑未佩妥,便被扔到这样的铁血世界中。
  有一个深夜,因为刻骨的孤独和思念,桂桂按下了姜原的电话。
  他那时候正在照顾邵佩佩,手机调成静音放在一旁,第二天才看到那个电话。想要拨回去的时候,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放弃了。
  邵佩佩的那封信,称得上是表白的情书。
  外人传他们是青梅竹马,但又何止是青梅竹马。
  邵家对他姜原,是恩重如山。
  邵佩佩自打出生父亲就下落不明,只同母亲一起生活,与姜原家是邻居。
  那一次,是由于家中电路老化引起的火灾。姜原的父母那天都不在家,午睡中的姜原被一股热浪灼醒,睁开眼睛的时候,便是通红的一片。
  那年他才七岁,整个人被吓得呆在那里,哭声撕心裂肺。
  冲到火中把他救出来的人,是邵阿姨。
  明火烧伤了邵阿姨的大半个身体,浓烟让她的嗓子几乎完全失声。她以此换来了姜原的平安。
  姜家对邵家感激不尽,将邵佩佩视如己出。
  五年后,邵阿姨去世,临终前对姜原唯一的交代,便是希望他照顾好佩佩。
  姜原如天边白云,邵佩佩如高岭之花,凡是看到他们并肩走在一起的每一个人,都觉得两人如此般配。
  邵佩佩亦是这么以为。同姜原相处过无数个日日夜夜,她的一颗心早已交付出去。
  姜原呢——他对邵佩佩有感情吗?自然是有的,那感情甚至如深海一般,辽阔,幽深,看不到边际。
  那感情里,有愧疚,有怜悯,有呵护,有愿意倾其所有,让她这一生快乐。
  那是爱吗?姜原不去深想,也不敢深想,只是夜深人静的时候,脑海中会闪过桂桂的面庞。哦,那个小姑娘。
  7.
  高考失利,桂桂没有去姜原的那所大学。
  志愿填报的时候,桂桂带着些许自我放逐的心态,填到了最南边城市的一所学校,连专业都是随随便便选的摄影。
  在大学里走一遭,若是抓到十个人,问他们理想是什么,大概那十个人都会摇头。
  桂桂也不例外,她的大学生涯,也是浑浑噩噩的大学生涯。
  当然也有男孩追求她。周遭很多人都谈起了恋爱,她索性也接受了一个男生,生活看似波澜不惊地继续着。
  桂父被判刑入狱那日,桂桂同他见了面。
  桂父絮絮叨叨地同桂桂说了很多,说起了自己的曾经,自己的少年时期,自己的理想岁月,自己同桂桂母亲的相遇。
  “对啊,你妈妈一直都喜欢花花草草,喜欢小动物,见到什么流浪猫、流浪狗,都要带回家来。那个时候我的理想是什么呢,就是让她开心,让她快乐,和她一起,做一些好的事情……”他叹了口气,说,“谁料到最后,是我自己利欲熏心,把这些都抛之脑后了……桂桂,人这一生,还是要有一些必须为之坚持的信念啊……”
  那个晚上,静谧的夜里,桂桂在电脑里翻出了那个视频。
  那是姜原在一次大学生演讲会上的视频,他穿白衬衫和卡其色长裤,干净温和的声音里,却有着坚定的力量:“文人的笔,歌者的歌,摄影师手中的相机,它们都是利剑,让我们保护着这个星球……”
  他的一切,犹如暗夜里独行久了,看到的皎洁的月光。
  雪豹、麋鹿、狼、金雕、天鹅……桂桂开始了解野生动物的习性,并接近它们。她跋涉过大部分的高山峻岭,曾经为了拍摄动物迁徙,在沙漠中潜伏了近两周的时间。
  这些饱含人文关怀的野生动物摄影,一发表出来便引起了广泛关注。桂桂二十一岁的时候,已经有照片拿到了国际性奖项,还在《National Geographic》上开设了“野生中国”专栏。
  有所得到,自然也有所牺牲。
  出入险滩、峻岭,桂桂身上哪里还有半点女孩的娇柔,恋爱也是草草收尾,一门心思地投入到工作中去。
  桂桂不是没想过同姜原联系,但她总觉得胸腔中憋着一股傲气,想有朝一日,能更骄傲地站在他面前。
  她没想到自己并未能等到那一日。
  少女时期,他同她在南山赏梅,竟是她见他的最后一面。
  二十三岁的那个六月,桂桂在上海机场,准备飞往非洲拍摄大象。办理值机手续的时候,身后有人喊出了她的名字。
  桂桂转过头去,看到眼前的人,微微愣了愣,几秒钟后才认出来:“邵佩佩?”
  同原先相比,她胖了一些,手推车中,是一个婴孩。
  “我看过你拍摄的一些照片。” 邵佩佩由衷地称赞道,“很有感染力。”
  桂桂笑了笑,俯下身子去逗那个孩子。
  离登机还有一段时间,两人走进了旁边的咖啡馆。
  “姜原同我两年前登记结婚,婚后半年,他因为一个污水项目到中东国家,在当地感染恶疾,不久之后便离开了人世。
  “我当时万念俱灰,要不是发现有孕在身,大概坚持不到现在。
  “如今我定居在挪威,并不想让孩子走他爸爸的老路,承担太多的社会责任,只想他能在一个很好的环境中长大。”
  飞机升到几万米高空时,桂桂才让自己的眼泪畅快地流下。
  8.
  海洋大学打来电话的是环保协会,因学校组织了一次宣传活动,他们想邀请桂桂作为嘉宾,讲述一下这些年供稿《National Geographic》的照片背后的一些故事。
  自然有人问到了那张雪雁的照片。桂桂抬起头来,语气里不乏沉重。
  “这张照片拍摄于美国西北部的蒙大拿州。大家应该知道,去年年底的时候,这个州遭遇了一场暴风雪。二万五千只雪雁,在迁徙的过程中被卷入了这场风暴,往年熟悉的湖又提早冰封了,这些雪雁急需一处落脚点来躲避和休整。在布特郊区,它们发现了一个湖……”
  桂桂顿了顿,继续说:“但这并不是一个湖,它叫伯特莱坑,是一个巨大的露天铜礦,被废弃超过三十年,积攒了三百米深的污水。那个夜晚,超过一万只雪雁安静地降落在这饱含硫酸与重金属的红色湖面。雪雁会死于污水,但污水并不在意生命的想法。那个夜晚,尽管工作人员拼尽全力,仍有四千只雪雁没有离开那里。”
  她转过头去,看了看那张照片,说:“那时我正好在蒙大拿州摄影,拍下的,就是这群雪雁最后的照片。它的故事很简单: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一群雪雁为了求生,降落在人类创造出来的死亡之湖里。”
  桂桂的声音停了下来。下面坐着的年轻学生,都是静静地沉默着,陷入了沉重的情绪。
  她笑了笑,从椅子上起身,拿起话筒说:“我很敬佩你们这么年轻就有了保护环境的意识和梦想,我也相信这个世界,有了你们,会更好一些。”
  说这句话的时候,有什么场景在她的脑海中恍惚了一下。
  是姜原的那张脸。
  那年她还只有十六岁,在一个不愉快的场合中,第一次见到姜原。
  他也说过类似的话。他说:“我们只是想让这个世界更好一些。”
  姜原,走出校门的时候,桂桂在心中默念,你做到了。
  我也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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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E  放学后的短短一瞬,校门外的报亭就被围得水泄不通,直到人群散尽,躲在墙角的穆卿卿才鬼鬼祟祟地跑了过去。  “来一本《少年风》。”她压低声音说。  卖报大叔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从书架最底层抽出一本递给她。  穆卿卿压低帽檐,神色紧张地一把抓过杂志,确认四下无人,才慌忙逃走。  这本杂志在他们五班几乎人手一本,因为封面模特是他们的同班同学、W中的校草温故。  三个月前的某一天,有女生翻开最新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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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晓暗恋林深湛的感觉像是吃了颗苦瓜味的糖,入喉苦涩,偶尔又有些甜。  1  下课铃响,大二的学生们稀稀拉拉地聚集成队,朝着体育老师鞠躬道谢,然后拍手解散。  初晓放好自己的球拍,背上书包,擦了擦额角的汗,催一旁磨磨蹭蹭的陈婷婷快些收拾。  陈婷婷喝完水把瓶子装进包里,一抬头看见门口登记处有个熟悉的身影,高兴地跳了下,喊道:“我哥!”  初晓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就看見门口站了两个高个子男生,都背着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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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再遇到初恋是八九年后,在加油站,就这么看着他从超市走出来。我看着他,不太敢相信,试着问:“你还记得我是谁吗?”他掂着手里的矿泉水瓶,看着我,挺平静地说:“记得,化成灰我都记得你。”  想起句歌词:“今生的约,欠一个再见,伤痕从此不肯复原。”  那天不是偶遇,是初中同学聚会。  归晓听到老同学白涛提到他的名字,说他就在不远处的加油站短暂休息。听到这个名字后,她就开始不清醒,什么都没管就说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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