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 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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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床上的那條红色的丁字裤不是我的。它像一条刚出生的小老鼠蜷缩在床尾的垫被旁,似乎有什么故事要告诉我。我从亚利桑那州的峡谷牧场享受完温泉浴,刚到家就有了这个发现。这时,我听见六个月大的女儿萨米在婴儿车内大哭起来,那声音听来简直撕心裂肺。为了和愈演愈烈的产后肥胖做斗争,我离开家才一周,丈夫就出轨了。
  我拿起那条丁字裤仔细检查起来。丁字裤是维密牌,尺寸是特小号。我丈夫一直都喜欢“小一号”的姑娘,他的这个癖好我在遇到他之前就知道了。不,严格说来,是在我瞄上了他、设计和他“偶遇”之前。托尼·萨拉扎的这个爱好大家都知道。
  我想也没想,就从化妆台的抽屉里拿了一把剪刀,三下五除二,将丁字裤剪成了碎片。如果丁字裤的主人,那个趁我不在家爬到我床上的小妖精敢再来的话,我看她就是活腻了!
  “基尼!”我喊道。
  很快,我家的女佣出现在门口。“萨拉扎夫人,您有什么吩咐?”接着,她又倒吸了一口凉气,手捂着心口问:“您割到自己了?”
  我低头一看,丁字裤的碎片像滴滴鲜血洒落在白色地毯上。
  “没有!”我把剪刀丢到床上。“我不在家的时候,家里来过什么人了?”
  基尼脸色有些变白了。“我想没有人吧……”
  “来过什么人了?!”
  基尼咽了一下口水。“萨拉扎夫人,据我所知,没有人来。”
  “可是我知道有人来过了!”
  她恐惧地睁大了眼睛。“萨拉扎夫人,我在家的时候没有人来。”
  她当然是在耍滑头,想逃避责任。基尼从早到晚都在我家里,这里有她的一个房间,因为她有时候要留下过夜,但她实际上并不和我们住在一起—她和年迈的母亲住在洛杉矶市中心的一座公寓里。从基尼的反应来看,肯定出什么问题了,但目前从她嘴里恐怕也掏不出东西来。她已经为我丈夫工作多年,肯定对他忠心耿耿。
  “把地上打扫干净。”我说。
  “好的,萨拉扎夫人。”
  我从她身边擦肩而过,朝客厅走去。继续追问基尼丁字裤的事情已经毫无意义了。托尼不可能在大白天的时候带个女孩回来。不管那天晚上他在和谁幽会,肯定是等到女佣回家之后吧。但是,家里除了女佣还有其他人呢,如果有访客来过,这个人应该会知道。
  我来到继子的房间前,敲了敲门。贾雷德很快就开了门,猫头鹰一样的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以他11岁的年龄,他的个子有些小了。他一副病恹恹的样子,这完全是遗传了他妈妈。那个女人,哼,她长得小鸟依人,一直保持着苗条的身材。我讨厌那样的女人。
  “你好,贾雷德。”我朝他粲然一笑。有一次,就因为这充满阳光的微笑,我赢得了为某品牌牙膏拍广告的机会,但贾雷德丝毫不为所动。
  “你好,克里丝达,”他机械地回答道,“你回来了。”
  这孩子是个怪胎,他不怎么合群,举止拘谨,但对我从来没有不敬的举动。话虽这么说,他还是常常让我觉得心里发毛。他总是埋头看书,偶尔抬头看我的时候,那冷冷的、审视的目光让我很不自在。我敢肯定,他那个瘦得皮包骨头的妈妈没少朝他耳朵里灌我的坏话。但我也知道这孩子并不是特别喜欢她,因为是他主动要求从他妈妈那里搬到这里来住的。这孩子从周一到周五住在托尼家,周末和他妈妈一起过。
  想到要从贾雷德嘴里套出话来,我就有点紧张。我清楚地知道,我得先把他争取过来。“我带了你喜欢的东西,”我说,“是在一家超级棒的店里买的。东西还在我行李箱里,基尼正在收拾呢。”
  他看着我,眨了眨眼睛。在厚厚的镜片后面,我看到他的眼睛显得特别大。
  “哦?”他说。
  “是一些玩具兵。关于阿拉莫之战(美国历史上最重大的战争之一。1836年,人数占劣势的得克萨斯州人用他们充满智慧的激情以及独立自主的理想,奋起反抗强大的墨西哥政府军,志愿参加战役直至全部壮烈牺牲。—译注)的一套玩具。我买的这套有圣费尔南多教堂。什么都有。”
  贾雷德紧紧地抿着薄嘴唇,显得有些不开心。“你知道吗?山姆·休斯顿派詹姆斯·博伊上校去阿拉莫,只是想拆掉并销毁大炮,是尼尔上校说服了博伊上校,他才决心保卫阿拉莫的。阿拉莫之战不应该发生。”他摇摇头,灰黄色头发像拖把一样四下飞张着。“找到一个愿意献身的人很容易,找到一个愿意默默忍受痛苦的人很难。”他盯着我。“这是裘力斯·恺撒说的。”
  “贾雷德,你真的要理发了。”我朝他房间里张望着。“我可以进来吗?”
  他皱了皱眉头,掂量着我这个要求。我现在面对的是这个世界上个子最小却又最认真的哨兵。“我想悄悄地问你一件事。”我说。
  他点点头,拉开了门。“好吧。”
  贾雷德的房间在整座房子的背面,从这里可以看见我们家的凉亭和锦鲤池,但我觉得他可能从来没欣赏过这些地方。在他房间最显眼的位置有一张巨大的桌子,上面摆着玩具兵。作为一个11岁的孩子,房间的墙上却挂巴顿将军的照片,我这个继子可能是世界上绝无仅有的吧。除了玩具兵,桌子上还摆着一些古罗马人和古希腊人的半身塑像,至于历史书和地图就更多了,多得我看不过来。贾雷德是书呆子中的书呆子。他痴迷于古代历史。
  “哎呀,简直太漂亮啦!”看着他在桌上布置的那些玩具兵,我感叹道。我说的是假话。玩具兵全副武装,整个布局中间有一座小山,山上有要塞,小山的两侧画着小河。
  “这些人是希腊士兵吗?”
  “不,是罗马士兵。这是阿莱西亚之战(阿莱西亚之战发生于公元前52年9月高卢地区的阿莱西亚。作战的一方是恺撒指挥的罗马共和国军团,手下的助手有骑兵统领马克·安东尼、提图斯·拉比努斯和盖尤斯·特拨纽斯,另一方则是阿维尔尼人维钦托利领导的高卢部落联军。高卢人败北投降后,维钦托利被送至罗马关押,并在前46年恺撒庆祝胜利仪式期间被处决。这场战斗是高卢与罗马之间的最后一场大规模战斗,是罗马赢得高卢战争的决定点。—译注)。”   “我不记得我上学的时候,历史老师在课上讲过这个啊。”
  贾雷德抬头看着我。他的眼睛是灰色的,虹膜周围是蓝色的,这个和我丈夫一样。
  “你看过恺撒的《高卢战记》吗?我是说在你上学的时候。”

  “我一直不喜欢看书。”我承认道。
  “阿莱西亚之战是恺撒取得的辉煌胜利之一。”
  “呃—”我说,“你研究得这么深,太了不起啦。”我寻思着该怎么转移话题,朝他爸爸的神秘女客那个方向引。显然,贾雷德是偏向他爸爸的,因此我得字斟句酌,想好怎么问他,这样才能从他那里套出点有用的东西。
  “恺撒知道,如果他从正面进攻维钦托利的要塞,绝对不可能取胜,”贾雷德说,“因此,他在要塞周围建了一堵墙,实施包围,让要塞里的人受不了饥饿,出来投降。”他指着面对着要塞的一圈士兵说。这些士兵的前面有一堵高墙。
  “显然,他们没法通过那堵墙。”我说。
  “是的,那墙是恺撒建的,目的是把要塞里的军队给困死。”他又指了指背对着要塞的一圈士兵,“这些士兵是用来对抗援军的。这里也有一堵墙,防止高卢骑兵过来援救那些被困的人。”他凝视着布阵图,那种惊叹的神态穿越了时间的界限。“真是天才啊。”
  “我说,贾雷德,我想问你一件事。”我在他的床边上坐下。他的床上整理得干干净净,被子叠得方方正正,像营房里士兵叠的那种样式。我并不是很喜欢他在我家住,但怎么说呢,也不是很讨厌他,因为他至少不是懒鬼吧。“上周我不在的时候,家里一切都好吗?”
  他微微皱了一下眉头。“还好吧。”
  “你有朋友过来玩了吗?”
  “没有。”
  “你爸爸呢?”
  贾雷德像只鸟一样歪着脑袋,思考着。“他怎么了?”
  “你爸爸有朋友过来了?”
  贾雷德的眼睛睁大了,大得像卡通人物的眼睛,但他很快就扭过头,摆弄起桌上的玩具士兵来。“当然没有。”他的嘴里滚出了这几个字。他明显在骗人。太明顯了!明显得让我的心在滴血。
  “没事的,贾雷德,我不介意。我只是好奇才问的,因为你爸爸的朋友可能把东西落在这里了。”
  贾雷德以他能做到的最大幅度,耸了耸他那瘦削的肩膀。“没人来过啊。”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脑子里搜寻着什么,然后说:“没人来过。”
  我朝他微笑着,尽管我的心里充满了绝望。我回想起以前托尼和我约会的日日夜夜(他家人以为他是在工作)。托尼是个星探,负责挑选演员,每天的日程都安排得满满的,但是,只要他来了兴致,再满的日程也能挤出时间来,于是,我们通常在酒店幽会;如果他妻子不在家,我们就到了他家的床上—不止一次。
  “你别有什么顾虑。没事的。”我对贾雷德说。
  他用他那凸出的圆眼珠盯着我。我站了起来。
  “我们晚餐的时候见。”我说。
  “再见,克里丝达。”
  我从他的房间里出来,随手带上了房门。这孩子没有说实话。不过这也没关系。不管是哪个婊子来过我家,现在老娘回来了,她不敢再来了吧。但是如果托尼已经“旧病复发”,又开始玩以前那一套把戏,我可就要小心提防了。也许贾雷德刚才说的罗马人建墙之类的话,他是在向我暗示什么呢。说到墙,我又想,如果托尼的心真的要往外跑,恺撒建什么墙恐怕也没用。
  在我的步入式衣柜里,我花了两个小时想找到一件可以穿上身的衣服。我生孩子已经有六个月,这时间足够我恢复到产前的体形—如果你真的相信卡戴珊姐妹(美国娱乐圈著名人物。—译注)以及那些街头小报说的所谓秘诀。但现实是我这35岁的身体并没有如我所想的那样回到从前的状态。说到底这也是我的错,因为除了冰块,其他什么零食我都吃,而且,想要在多种零食之间掌握平衡,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啊。我试了好几件衣服,最后不得不承认我看上去有点胖。难怪我丈夫喜欢小萝莉呢。在托尼回家之前,我赶紧把自己装进一件裹裙里,重点突出我的乳房,这是我浑身上下在为人母之后唯一得到改进的地方。
  “哇,老婆,你真漂亮!”托尼说着,将我搂在怀里。“对不起,今天实在太忙,没法抽身早点回来。我想你都想疯了。”
  是啊是啊,我不在家,你都高兴得发疯了,你这个骗子!这是我的心里话,嘴里冒出来的却是:“我也想你啊,亲爱的。”
  托尼很快就松开了我。“我们的小宝贝在哪儿?”他问。不知什么原因,她爸爸在家的时候萨米就是不哭。这是她给妈妈的特殊待遇吧。
  托尼走过去逗孩子玩,说她是小天使,说她完美无缺,各种肉麻的话我听了简直觉得恶心,于是叫基尼把孩子抱去洗澡,让孩子早点睡觉。我走进餐厅,却又看到托尼和贾雷德聊得正欢呢。唉,本来指望有一个浪漫的晚餐,现在看来要泡汤了。
  “生命是一场战争,一个过客的旅居,身后的名声也迅速落入忘川。”贾雷德说。
  “这是玛克斯·奥勒留(玛克斯·奥勒留,原名玛克斯·阿尼厄斯·维勒斯,幼时丧父,由母亲和祖父抚养长大,在拉丁文学、修辞、哲学、法律甚至绘画方面得到了良好的教育,公元161年至180年担任罗马帝国皇帝,代表作品有《沉思录》。—译注)的话。”托尼面带赞许地点点头。“学校里还教了你们什么?”
  “教了有关赫洛斯塔图斯的知识。”
  “这个人是谁?”我问。其实,我并不关心这个人是谁,可是为了插上话,我只能这样了。
  “他烧毁了古代七大奇迹之一的阿尔忒弥斯神庙。”贾雷德说,“赫洛斯塔图斯被判处死刑,但他不在乎。他犯下那样的罪行,目的就是为了留名千古,让大家知道他。”
  “唉,这样出名可真愚蠢啊。”我说。   “破坏某样东西要比创造某样东西更容易出名。”托尼对我说,那语气好像我是个孩子,不是他妻子。说完,他转身对他儿子说:“阿尔忒弥斯神庙被烧毁的那天晚上,还发生了其他的事情,他们有没有教你?”
  “那天晚上,亚历山大大帝出生了。”贾雷德没有笑,但脸上洋溢着胜利的光芒。“这也太神奇了。”
  从晚餐开始到结束,他们一直进行着这样的谈话,我终于开始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托尼故意在躲着我。我离开家有一周时间,他似乎并不在乎。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慌张起来。目前我还不知道这个小女人是谁,但不管怎样,她已经抓住了他的心。我原来以为他们只是滚一下床单而已,但现在看来,他们说不定有着更多不可告人的阴谋。
  晚餐结束后,我没话找话,想和托尼聊天。“我在外面想你想得不行啊,”我说,“你想我吗?”
  “当然想你,甜心。”
  这话说得好像不真诚。“我们上楼吧。”我建议道。
  “马上就去,宝贝,等我把手头上的工作忙完。”
  “工作?什么样的工作你要在……”我看看手表。“……晚上十点半做?”
  “就回几封电子邮件。导演现在在欧洲,我要把几件事情的最新进展告诉她一下。”
  说完,他消失在他的书房里。等到他终于上楼的时候,我正在床上一边吃巧克力,一边看女性频道播放的电影。
  “我还以为你已经睡了呢。”他说。
  “我一直在等你呢。”我的语气有点不悦。
  “我以为你旅行刚回来很累很累。”他说。
  我终于明白了:他确实在故意躲着我。他一定是心里有鬼,觉得对不起我。这不是托尼的风格啊。以前的他可以和女友一起在床上吃早饭,紧接着又出现在家里,和老婆孩子一起吃个早中饭。
  “你是最棒的。”说着,他吻了吻我的头顶。但是,他上了床之后没有一把搂住我,反而翻了个身背对着我,而且很快就睡着了。
  在此后的几天里,情况恢复了正常,我也就慢慢打消了心中的不安。
  还是说说托尼吧。作为一名星探,每天都有女人拜倒在他的脚下,这一点没有谁比我知道得更清楚了,因为我曾经就是那些绞尽脑汁希望获得机会的女演员之一。当时我给他寄了几张袒胸露乳以及全裸的艺术照,希望有机会拍个广告片,或者在某个电影里演个小角色什么的。对于这一行的运作方式,我真的是太了解了。
  我知道我必須加紧锻炼,尽快消除产后肥胖,于是在一家激光减肥诊所预订了几个疗程。他们承诺,不消一个月,穿衣尺码能够从大号降到小号。这效果好得让人不敢相信是真的,但我有什么办法呢?我想减肥想疯了。
  一天,我治疗结束后回到家,看到基尼站在大门口,盯着手里的东西看。她太入神了,直到我嘭的一声关上车门,她才知道我回来了。
  “萨拉扎夫人,您好!”她脸上一副做错了事被人发觉的表情。“我这就把萨拉扎先生的信放到他的书房去。”
  “给我吧,我来整理一下。”
  尽管心里不情愿—她的表情出卖了她—她还是把那些信以及邮购商品广告目录册递给了我,其中最显眼的是一个火红色的信封,和我度假归来在床上发现的丁字裤颜色一模一样。信封上写着“安东尼奥·萨拉扎”几个字,在“尼”字的上面还画了一个爱心图案。
  我什么也没对基尼说。我疾步走进屋内,撕开信封。里面装着一张贺卡,正面用烫金的花体印着“你是我的一切”,这行字的下面是两颗交织在一起的心。寄贺卡的那个人用颤抖的手在里面写了“爱情是两个不同身体里住着同一个灵魂”。 (这句话是亚里士多德说的。—译注)
  “爱”“身”这两个字上面还画了一个爱心图案。
  我站立不稳,一下子瘫坐在白色厚绒地毯上。我真是个大傻瓜。我一直以为托尼对我和对第一任妻子的感情是不一样的。那个黄脸婆自从生了贾雷德之后就不修边幅,所以托尼对她兴趣日减,这一点不奇怪。我看上托尼的时候也知道我并不是他身边唯一的女人,绝对不是,但后来我成功怀孕了,他只得和他老婆离婚。
  我盯着红色信封。当然,那上面没有写寄信人的地址。寄信人在信封上盖了一个“永远”字样的印章,邮局的人在上面加盖了一个黑色邮戳。
  有人轻轻地咳了一声,我抬头一看,是基尼。她用关心的眼神看着我。
  “基尼,你以前见过这样的信封吗?”
  “没有,萨拉扎夫人。”
  基尼的语气诚恳,不像在说谎,但我还是将信将疑。
  “这是怎么回事?”我眯缝起眼睛看着她。“你知道一些事情,对吗?”
  “不,不,我不知道。”
  “你还是说出来吧。”
  “这个……嗯……一直都有女的向萨拉扎先生投怀送抱,对吧?”她圆圆的脸上表情很急切。
  “你有没有特别注意到什么人呢?”
  “没有,萨拉扎夫人。”
  要是基尼再年轻一点,再漂亮一点,我可能会怀疑她就是那个小女人。但她的那张面孔与其说美丽,还不如说能看得下去。她身材娇小,但比我大六岁。很难想象她向托尼投怀送抱,托尼不扭头就跑。
  冷静,冷静,我告诉自己,这只是一张愚蠢的贺卡而已,并不能说明什么。我外出度假的时候,有人上我家来了,这才是大问题。我上楼到主卧的卫生间找了一片阿司匹林吃下,感觉稍稍好了些。但是,我又有新发现:在药柜的抽屉里有一管唇膏—不是我的。这口红和止疼药、抗过敏药、安眠药等其他常用药放在一起。我从来不把化妆品和药放一块。我拿起唇膏。是红色的。我翻过来看看背面,芮迷牌。这个在普通百货店买化妆品、缠上我丈夫的女人是谁?我把唇膏在手里掂了掂。是不是我度假回来之前它就在这个抽屉里了?我回来后有没有打开过这个抽屉?我努力回忆着,但就是想不起来。
  那唇膏可能已经在那儿好长时间了,但也可能是托尼的新情妇趁我不在家的时候来过,丢在那里的。
  想到后一种可能,我慌乱起来。我决定以后再也不出去了。我不知道这个女人是谁,但我知道她这样做是在标示自己的势力范围,是在和我玩心理游戏。我敢肯定,托尼不知道这个女人做的这些小动作。要是他知道了,很可能会惊恐万分。   我奶奶常说,男人愿意和你一起做的事情,以后一定会落到你头上。这个流传在得克萨斯州的民间智慧,现在听来的确有种不容辩驳的真理在里面。我丈夫在偷情。我得想办法结束这种局面。我不想这样做,但我知道我必须直面这个问题。
  那天晚上,托尼回家之后,我把他拖到楼上我们的卧室,关上房门,走到卫生间里,拿出唇膏给他看。
  “这是什么呀?”他笑着问,“这不是我喜欢的颜色。”
  “也不是我喜欢的颜色。”
  我死死地盯着他,直到他脸上没了笑容。
  “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你为什么要给我看唇膏啊?”
  “托尼,这个问题要你回答!这是谁的唇膏?”
  他眉头紧锁。“是你的?”
  “答错了!”
  他耸耸肩膀。“好啦,克里丝达,你平时经常买东西,可能是你上周买了又忘了吧。”
  我紧紧握着唇膏,恨不得把它捏碎。“这是在普通百货店买的!不管怎么说,我从来也不会买这么丑的东西吧。”
  “也许是你买某样东西的赠品?”
  他语带讥讽,我实在忍不住了,一把将唇膏砸了过去,击中了他左眼下方。他叫了一声。
  “你在和谁鬼混?”我喊道。
  “你怎么回事啊?”他也喊道。“你是神经病吗?别再瞎扯了!”
  一口气堵在了我胸口出不来。他离开他老婆乔治娜之前,谈到她的时候用的就是“神经病”这个词。他的喋喋不休把一个女人给逼疯了,但他从来没有认识到这一点。只要有错,那肯定是女人的错,女人要承担责任。托尼认为自己无可指责。毕竟他只是玩玩而已。我在这一刻突然恨他了。
  萨米好像得到了某种暗示,哭了起来。这下我正好可以过去抱抱她,消消气,但我的内心里实在是怒气难消。那天晚上,我尽量装出没事人的样子,关于吵架托尼也没再说什么,但他晚饭后一直躲在书房不出来,我一个人躺在床上,百无聊赖之中,只好关灯准备睡觉。在努力睡觉的那段时间里,心里一直不是滋味。
  他终于上床来了。我假装睡着,什么也不知道。几分钟后他就打鼾了。那鼾声很响,不像是装的。我下了床,往楼下走去。他书房的门锁了,但这更增加了我的疑心。他的钥匙放在哪儿了?我翻了翻他夹克的口袋,结果一无所獲。我回到卧室,在黑暗中摸索到了他的裤子,结果在裤子口袋里找到了钥匙。
  我踅进了托尼的书房,感觉自己是个小偷,却又底气十足。什么人会把家里的书房锁起来,防着自己的老婆?肯定是一个小心翼翼的家伙,才会建起一堵又一堵墙来保护自己。进去之后我才发现门锁不是他唯一的“墙”。他的电脑有密码,无论我怎么试都无法解锁。他的文件柜也上了锁,钥匙不在我从他裤子口袋里找到的那串里面。什么样的人才会把自己藏在一个又一个谜团后面呢?他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呢?
  “你在干什么,克里丝达?”
  我转身一看,是贾雷德。
  “你怎么不睡觉?”我问。他居然偷偷地跟着我,让我很恼火。
  “我听到楼下有动静,还以为……”他说到一半就打住了,这时我才注意到他手里拿着手机。他低头看了一下手机,按了一下取消键。“我按了911—我以为是小偷呢—可我没有按‘呼叫’这个键。”
  “你很聪明。”我说。我为自己吓着这个孩子感到不好意思。“你很有头脑。”
  他带着些许不满,瞥了我一眼。“你在爸爸书房干什么?”
  “是我不对。我在找一样我送给他的东西。”
  “哦。”他似乎没有完全相信我的话。“我回去睡觉了。”
  “我说,贾雷德,帮我一个忙好吗?我在这里的事不要和爸爸说,好吗?”
  他认真地点点头。“没关系。我妈妈以前也干过这事儿。”
  “你什么意思?”我突然慌张起来。
  “妈妈说爸爸不可信,”贾雷德低声说,“她最恨他这一点。她说,爸爸的身边总是有女人。”
  这句话一下子把我给呛住了。我有段时间就是托尼身边的那个女人,在我之前是其他女人扮演了这个角色。不用费什么力气,你就会发现有好多女人都在排队,等待接受托尼“爱的试镜”。“潜规则”是这个行业通行的规则,说得一点也不错。
  “妈妈说他们结婚后这样的事发生过多次。甚至在我出生之前就有过。”贾雷德又耸耸肩膀。“妈妈以前真的恨他。”
  “以前?”
  “妈妈现在在和一个男的约会。实际上,他们已经订婚了。”他说“订婚”这个词的时候,好像这是比“谋杀”罪行稍轻的一件事。他翻了翻他那猫头鹰一样的圆眼睛,以示强调。“真恶心。”
  “你不喜欢他?”乔治娜在和一个男人约会的事我毫不知情,更别说他们计划着要结婚了。这消息让我轻松了一些,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我可以把她从嫌疑人名单上去掉了。乔治娜准备和其他人结婚,又怎么可能和可恨的前夫睡觉呢?
  “那个男的很蠢,”贾雷德毫不隐晦地说,“他觉得罗素·克罗演的《角斗士》就是真正的历史。”
  “啊?看来还有人比我更傻。”我本来是开玩笑的,但贾雷德居然当真了。他点点头。
  “他是傻子。”贾雷德说。
  说完,贾雷德转身朝楼梯走去。看着他爬楼的背影,我真恨不得抓个东西朝这个小混蛋砸过去,但后来心灰意冷的情绪占了上风,因为即便是贾雷德也知道他爸爸在背着我和其他女人鬼混啊。
  第二天家里风平浪静,到了傍晚时分,电话铃响了。“喂,托尼在家吗?”一个甜美的女声嗲嗲地问道。
  “他不在。”那声音听得我脖子后面汗毛都竖起来了。“你是谁?”我问。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嗯,托—尼—什么时候回来呢?”
  我讨厌她说“托尼”时的那种腔调。听声音,这是一个小姑娘。她奶声奶气说出来的话,甜得让人腻味。
  “听着!你这个巫婆!从我丈夫身边滚开!”   她咯咯笑了,笑了很长时间,声音大得像个小孩子。“我可不是这样想的。”说完就挂了电话。
  当然,她的电话号码我看不到。我气得尖叫起来,把电话朝墙上砸去,但电话没有碰到墙,而是砸到一面镜子。镜子碎了。萨米哭了起来。
  我不知道我还能忍多久。这时,我看见托尼出现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束玫瑰,但眉头紧锁着。“这里是怎么了?”
  “没事。”我说。
  他看到了碎镜子,惊讶得微微张开了嘴,但接着又闭上了,好像是本打算说话,后来想想还是算了。他朝我微微一笑。“亲爱的,送给你。”
  我看看玫瑰花。花是粉红色,不是红色。粉红色代表的是暖暖的情意,不是那种爱得死去活来的激情。我没有从他手里接过玫瑰花。“把它给基尼吧。让她插到花瓶里。”
  “好的。”他后退了几步。“好像萨米要人去看看。我去。”
  他把花放在沙发上,退出了客厅。他到了楼上后,萨米的哭声渐渐停了。我拿起沙发上的玫瑰花。
  “他爱我,他不爱我。”我一边扯着花瓣,一边念念有词。花瓣簌簌地掉落在地毯上。后来,我实在不耐烦了,干脆直接扯掉整朵玫瑰花。
  “他爱我,他不爱我,他爱我……他不爱我。”最后一朵玫瑰花落到地上的时候,我正说到“他不爱我”。我把光秃秃的花枝丢到沙发上,看着脚边的花瓣和花朵,感觉自己好像在接受一场豪华的花瓣温泉浴。
  托尼安抚好萨米之后,又来到楼下,脸色严峻。“我们要谈谈,克里丝达。”
  “马上该吃晚饭了,贾雷德会在的。”我说。
  “贾雷德到一个朋友家去了。他们要一起做学校布置的课程作业。”他停顿了一下。“你不知道吗?”
  我摇摇头。“他没有告诉我。”
  “这都在厨房的日程表上写着呢,克里丝达。”他指了指白板。“看到了吗?你根本就不在乎,不留心,过日子好像在梦游。”
  “我刚生过孩子!你不能……”
  “对萨米也不关心。”他的话音里带着怒气。“你不带孩子,自己出去玩了一周,我觉得这样不好,但还是忍住没说。现在看来,你是一个糟糕的母亲。”
  “你怎么敢这么说我!”我喊道。“你是个可怕的丈夫!你是骗子!大骗子!”
  “你怎么回事啊?”
  “我嫁给了一个骗子!每次我一转身你就不老实了!”
  “我们谈不下去了!”托尼说,“你要是这个样子就没法交流!”
  “你是个魔鬼!你毁了我的生活!”
  他举起双手。“我知道我不是十全十美的人。我没有装过。我爱我的孩子。我觉得你需要帮助,克里丝达。专业人士的帮助。”
  “你是指心理医生?”
  “嗯,如果情况如此,就勇敢地……”他清清喉咙。“也许看看心理医生对你有帮助。这些天你一直神经质,易怒……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但你真的和以前大不一样。”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疑神疑鬼。你火气很大。我们以前的好时光,难道你都忘了吗?”
  “啊,我都记着呢。”其实我记得的是这些:我认识托尼的时候还是个模特,去参加他们星探公司的广告片试镜。经过标准的面试、试镜程序之后,我们又转移到了一家酒店,在房间里进行了一场更私密的“试镜”。
  “你瞒着我,在外面有人。”我说。
  “克里丝达,我决心做一个好丈夫,一个好父亲。我在第一次婚姻里犯了很多错,同样的错误我不想再犯第二次了。可你根本不给我机会。你疯了。”
  “你多好啊,和你说话我心情愉快。”我反唇相讥。“如果我疯了,那也是因为你!是被你逼的!你这个骗子!”
  “喂!我实在听不下去了!”托尼说。他扭头向室外走去。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我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老是在想心理医生见了我之后会说什么。后来我又想,如果我丈夫也去的话,心理医生又会怎么说呢。我凌晨5点的时候悄悄地下了床,来到楼下他的书房。我打开办公桌下面的文件柜。我的心碎了。让我心碎的不是柜子里的那些装着美女照片的牛皮纸信封—美女们或半裸或全裸,个个摆出诱人的姿势—而是一张软木公告板上钉着的贺卡。这张贺卡我以前见过,但从来没有真正留意过它。贺卡的正面是瀑布风景图,里面有人用笔写着:“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从未活过。”这里的字上没有画爱心图案,但那种用颤抖的手写字的风格和我在那张賀卡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托尼出轨多久了?我不知道。我估计是我去亚利桑那州峡谷牧场享受温泉浴时候出现的状况,但那张贺卡在这个文件柜里已经很久了。不管托尼在和谁玩着花心大少的游戏,这个女孩都不是个新手。
  我抓了一叠牛皮纸信封,冲到我们的卧室里。
  “她是谁?”我砰的一声关上门,打开灯,冲着托尼嚷道。
  托尼是个睡着就很容易进入深度睡眠的人,所以,被我吵醒后还没反应过来,根本摸不着头脑。他翻了个身,用手挡着眼睛问:“你说什么?”
  我将手中的信封一把扔了过去,裸体或半裸体美女的照片像雨一般在他身边落下。
  “她叫什么名字?”我问。
  “谁?”
  “最近和你鬼混的那个女人。”
  “你这个样子,我没法和你交流!现在才……”他瞥了一眼床边的闹钟。“凌晨5点半。你疯了吗?”
  “是不是她?”我捡了一张照片。那是个胸部超大的金发美女。
  “别闹了,克里丝达。”
  我想把照片一撕两半,但照片封了塑,根本撕不动。我从化妆台抽屉里拿出一把剪刀,剪掉了金发美女的脑袋。
  “是这个吗?”我举起一张红发女郎的照片问。女郎的长发如瀑布般,整张照片看起来像一张旧时的油画。
  “你别闹了!”
  “是这个吗?”我看也不看,直接剪掉了那人的头。“是这个?”咔嚓,咔嚓。   “好吧,是这个。”托尼跳下了床。“我再也受不了啦!我们还是分开一段时间吧。”他拿起健身包,把里面的东西倒在床上,打开衣橱,拿了几件衬衫往包里装,但我这时候根本就没有看他。我只看到他从健身包里倒出了一只红色信封。我拿起信封,打开一看,里面有一张贺卡。贺卡的正面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漫画像,卡片里面写了一行字:“男人对老婆爱理不理,其原因是他们只有在高兴的时候才能看得见老婆。”
  我气得双手发抖。“这是什么?”
  托尼理都不理我,只顾着收拾东西。“那只是一句玩笑话。”
  “玩笑?”
  “不是你理解的那样,”他说,“因为这是奥维德……”
  他还在努力向我解释这句话的时候,我手里的剪刀就扎进了他的脖子。我受够了。我不想再听他解释了。
  贾雷德来监狱看我。探访室里的人并不多。那里摆着一些彩色的塑料桌椅,几名看守用警惕的眼神看着我们,不时走过来听听我们谈话的内容。
  “你要见我?”贾雷德问。
  “你爸爸怎么样了?”
  听了这话,他来了精神。“医生说他会没事的,但要住院治疗几个星期。他差一点就没命了。”
  “如果他死了,贾雷德,这都是你的错。”
  贾雷德眨眨眼睛。我第一次见他这样。
  “你为什么要这样说?”他问。
  “一切都是你精心策划的。”我觉得嗓子发干,于是咽了一口唾沫。“从一开始,那些事情都是你干的。你把你父亲和我当作你的玩具士兵,玩弄于股掌之间。丁字裤、唇膏都是你故意放的。那些贺卡也是你写的。打电话的那个女的不知是谁,但肯定也是你安排的。”
  “你这个说法很有趣啊,”贾雷德说,“说句老实话,你能想到这些,真让我感到意外。你怎么会怀疑我的呢?”
  “是你爸爸的话让我对你起了疑心。就在我用剪刀扎他之前,他说,‘因为这是奥维德……’。我当时还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实际上我当时还以为他说的是‘奥利佛’呢。洛杉矶警察局已经将那张卡片作为证据拿走了,贺卡上那句话是奥维德说的,这说明一切都是你干的。除了你,没有其他人喜欢引用那些古希腊人说的话。”
  “奥维德是罗马人—可是,怎么说呢,你刚才的这番推断我完全接受。”贾雷德慢慢地点点头,好像在对我表示某种敬意。“克里丝达,我没想到你这么聪明。”
  “可我还有一个地方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贾雷德的眼睛变得更圆了。“这还不明白吗?”
  “我想知道其中的原因。你真的那么恨我吗?”
  贾雷德摇摇头。“不,我不恨你。这都怪我妈。”
  “乔治娜指使你这么干的?”
  “不,当然不是。我妈妈不知道这件事。可她现在和那个……呃……那个骗子订婚了。”说到这里,贾雷德好像脱离了那些古罗马人或古希腊人幽灵的控制,回到了11岁孩子的样子。“我恨死他了!他想要我打棒球。他一直在我妈妈面前唠叨这件事。我觉得如果……如果你和我爸爸离婚,也许我的爸爸妈妈会重新和好。”
  虽然他为了实现自己的目标,从古代战争的士兵那里得到了灵感,但这都是一个11岁孩子的逻辑。“他們是不可能和好的,贾雷德。”
  他的脑袋耷拉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如果不了解他,我还以为他会哭呢。“我知道。妈妈甚至都不愿意到医院看爸爸。她告诉我……”他抽了抽鼻子。“她说他早死早好。”
  “对不起,贾雷德,”我真心诚意地说,“两个人能否走到一起,这不是你能左右的。”
  “我爸爸不会追究你的刑事责任。我保证会让他做到这一点。”贾雷德从口袋里掏出手绢,擤了擤鼻子。
  “太好了!我的生活简直是一团糟,但至少我不会在监狱里待上一辈子。”
  “谁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呢?”贾雷德站了起来。“你知道特伦斯是什么人吗?”
  “不知道。”
  “他是古罗马剧作家。他写过一句话,有生命就有希望。祝你好运,克里丝达。”
  看守领着他出去的时候,我坐在那里没有动。我把他说的话在头脑里翻来覆去地思考着。确实,我输了这场战斗,但战争还远远没有结束呢。
  (钱云华:无锡工艺职业技术学院,邮编:214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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