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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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噗呲——哗”,这是浪花轻拍礁石的声响。
  错落有致、挨挨挤挤的礁石连绵着,喷溅的水花或高或低地落在滚烫的石头上,热锅炒菜一样炝起雾状的烟尘。
  有一块形迹怪异的礁石,在一个浪花喷溅的水雾中晃动一下,站了起来——原来是一个人。对,他就是“岛主”古杰民。古杰民的肤色、头发、衣着,都是黑褐色的,和礁石的颜色颇为相似。如果他蹲在海边钓鱼,或望呆,或睡着了,没有人会把他当成一个大活人,以为他就是礁石的一部分,或者就是一块礁石而已。就算他在活动中,比如巡逻,比如和羊、狗嬉戏,把他当成一块会移的礁石,也算不上错。当然,世界上没有能喘气会走路说大话的礁石了,如果有,那就是古杰民。
  海上风平浪静,静得有些出奇,有一两只海鸥停在大海上空一动不动。天空是碧绿的,空气是透鲜的,朝远海望,一眼能望出去很远。朝陆地方向望,情况就不一样了,古杰民知道,隔着烟波浩渺的海湾,一直望不见的,灰蒙蒙黑糊糊的地方,就是他的家了。那是三间破旧的东倒西歪的平房,很有些年头了,土墙裂了巴掌宽的缝,屋顶还有几处漏雨,蜷缩在一片新建的别墅式的小洋楼中,看起来和周围环境格格不入。但家里现在肯定是热热闹闹的,老婆陈士花,还有他们的一双儿女,肯定在家里看电视了——那台他们结婚时买的黑白电视机还能看吗?不能看也将就看吧。还有三天就开学了,也许古艳在整理书包,也许古巴在缠着姐姐补写作业。古巴这个小狗日的就喜欢偷懒,开学就是初二了,还不认真,小时候就让他姐姐做过作业,到现在坏毛病还不改,比他姐姐差远了。古艳学习好,在班里排在前几名,高三了,明年高考,信心满满能考上大学。这很让古杰民欣慰。暑假中,一家都来到岛上,住了一个多月,玩了一个多月,当然,也帮他干了一个多月的活。不久前,在离开学还有一周的时候,他就把他们赶回陆地,为开学做准备去了。
  天快晌了,今天不会有船来了——就是有船来,陈士花也不会来,说好的,要等孩子都去县城上学后,才随人武部提供给养的登陆艇上岛。
  古杰民站起来,拎起一只胶皮轮胎改做的小桶,走在礁石上。年轻时,他都是跳跃着行走的。现在虽然也没老,但腿脚已经不像年轻时那么轻快了,很少再有跑跳的动作了,心气也像大海中的这个小岛一样,平稳了,踏实了。
  小桶里是满满一桶海蛎,落潮时古杰民从海边拾来的。拾这些海蛎时,古杰民还想起几天前,古艳和古巴姐弟俩在岩石上炕海蛎吃。岩石太烫了,在中午的毒太阳下,剥了壳的海蛎肉都会滋滋地冒烟,半熟的海蛎最好吃了,鲜中带着香。古杰民以前也和陈士花炕过海蛎吃,味道和锅里做的真不一样。
  古杰民像是又吃了一回岩石炕海蛎一样,咧开大嘴笑了。
  古杰民顺着海边小路往岛上攀爬。这是阳面,太阳把岩石晒成了烙铁,不要说炕海蛎了,就是煎鸡蛋也有可能啊,没爬几步,他久经热烫的脚底掌就感到火燎燎的了。在他身边的岩缝里,有几株稀奇古怪的杂草和低矮的灌木,在暴烈的太阳下,也蔫不拉唧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似乎被抽干了水分,草叶子不是绿的,而是绿叶上浮着一层白,像结了霜一样,灌木也被那几只羊啃吃得秃斑斑的了。好久没有下雨,又连续高温,空气里盐潮卤辣,所谓的桑拿房也不过如此。如果再干几天,岛上的草木有可能全部枯死,那几只羊也可能会饿死。
  古杰民想到羊,羊就突然在他头顶上了。
  他头顶上有一块不大的招头崖,招头崖下是一个小岩洞。多年前,古艳和古巴上岛时,还在这里玩藏猫猫的游戏。现在,这里已经有一层厚厚的羊粪了——不知什么时候成了羊的领地。此时羊堵在了他回去的路上,两只眼睛怒视着他,像把守关峪的将军。古杰民也瞪着它,人眼瞪羊眼,较了会劲,古杰民败了,眨巴几下虾皮眼,呵斥道,干吗?干吗干吗老杨?热不死你啊?跟老子干上啦?让我过去!
  这头叫老杨的羊,并没有知趣地让开,反而用力顶他一头。古杰民没有防备,腿一软,后退一步,差点没刹住车——要真滚落下去,如此陡峭的悬崖,有可能摔得破皮烂肉,真是太危险了。老杨一直都是温顺的,今天怎么啦?古杰民也没多想,不跟它计较,大人不计小人过地摸一把它的头,骂骂咧咧地从它身边挤了过去。
  山顶上是一排十多间的大房子。这些房子坚固结实,是当年驻军的营房,钢筋石头混凝土结构,二十八年前交到他手里时,还不像现在这么破旧。也没有现在这样被充分利用。那时候,古杰民还是个二十不到的小伙子,是一名非常普通的基干民兵。那时候啊,古杰民天不怕地不怕,胆子有天大,听说刚从守备部队移交到地方人武部的三山岛上,三个月内,就有五批守岛民兵,因为这样那样的借口逃回来了,古杰民就向人武部牛部长说,有那么可怕吗?我去,正好我喜欢捞鱼摸虾逮螃蟹,天天有吃不完的海鲜,多好啊。就这样,古杰民和另两个同乡陈二呆和刘文道,成为了第六批守岛民兵。可不到一个月,陈二呆和刘文道哭着喊着,一个说水土不服,吃什么吐什么,要回家休养。另一个说他不是吃什么吐什么,是吃了螃蟹吐了鱼,吃了海蛎吐出虾,还要回家相亲娶老婆,都是非下岛不可的理由。当运送给养的登陆艇靠上码头时,陈二呆和刘文道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样上去就不下来了。岛上只剩下了古杰民一个人。说来真是怪事,什么人玩什么鸟,别人都怕上岛,上了岛也不适应,什么孤独啊,无聊啊,没劲啊,想家啊,理由一大堆。可古杰民根本不去想这些,到海边捡些蛤啊贝的,在礁石缝里拾些海虹、香螺啊,至于螃蟹、海蛎什么的,更是俯拾皆是。还有那么多鱼,逮鱼给古杰民带来更大的乐趣。营房里到处都是逮鱼的工具,他喜欢拿鱼竿去钓。起初他还费了不少心事,到厨房去找来吃剩的饭菜,包裹在鱼钩上。后来发现这儿的鱼都很傻,鱼钩刚放到海里就有鱼上钩,几乎就是直接提鱼了。他就尝试不用饭菜当鱼饵了,就在岛上扯一把杂草,或绑几片树叶,同样能钓上鱼来。他觉得,鱼真的会这么糊涂吗?便找一块小石头绑在渔线上,连鱼钩都省了,同样能钓上来大鱼。他起初只是想吃鱼,后来鱼太多了,便把鱼剖开晒鱼干。一天,海上起了大风,一艘渔船没来得及赶回渔港,便靠在了岛上躲风浪。这次大风一刮就是十多天,等风浪过去,渔船上的老大要离开时,为了感谢他,收购了他的几筐鱼干,给了他一笔可观的钱,把他的嘴都喜歪了。当提心吊胆的牛部长赶到岛上,他显得没事人一样。牛部长知道一个人抗风浪时那孤独无援的痛苦、劳累和虐心,问他要不要回陆上歇几天,就是休整休整的意思。他说有什么好歇的,刮大风下大雨时怕,这风浪都过去了,还怕个蛋,不歇!牛部长心中暗喜,本来就是客套话,真要是回陆上,那只有他部长上岛了。牛部长就拍拍他肩膀,真诚地说,小伙子,好好干,将来我给你请功,还给你找个媳妇。牛部长一句不经意的玩笑话,像种子一样种进了小伙子的心里。天下还有这样的好事啊?守岛民兵能拿一份固定补贴,抓来的鱼干还能卖钱,部长还要给请功,还要给个媳妇,美气死了。牛部长信口开河,目的只是想稳住古杰民,说过就忘了。一晃过去了五六年,牛部长要退休了,上岛的次数渐渐少起来,再加上古杰民已经死心塌地守在了岛上,立功的事,找媳妇的事,牛部长早忘到九霄云外了。古杰民听说牛部长要退休,内心焦急,对随船的人武部干部说,他可不能退,他还没给咱找个媳妇呢。人武部干部把话带给牛部长。牛部长这才认真起来,一边到县人武部给三山岛守岛哨所请功,一边托亲告友给古杰民找媳妇。请功的事容易,特事特办,三等功很快批下来了。媳妇的事犯了难,一连介绍几个,对方连面都不愿见。古杰民的媳妇解决不了,牛部长料想退休了也不会安心,便继续动员身边的力量。众里寻她千百度,终于有一个叫陈士花的姑娘愿意见一面。牛部长先见了陈士花,在她面前把古杰民夸成了英雄,和董存瑞、黄继光、邱少云、罗盛教一个级别,听得陈士花一愣一愣又心花怒放。但陈士花对这些似乎并不热心,只是关切地问,岛上有鱼吃吗?有海蛎吃吗?能捉到螃蟹吗?牛部长声音特牛地说,别的没有,好吃的海产品就像路边的青草一样,到处都是。待到正式见面这天,牛部长又对从岛上回来相亲的古杰民说,别看陈士花长相一般(其实是丑),外面光(漂亮)是驴屎蛋——人家老实肯干心灵美,温柔体贴会持家,还是逮鱼捉蟹的能手。俗话说,外有摇钱树,家有聚宝盆,别看你这几年在岛上苦点钱,有钱买不来心灵美,懂不?只要人家不嫌你,你可千万不能挑三捡四啊。就这样,在牛部长的说合下,这门亲事居然成了。古杰民人生大事解决后,便心无挂碍地守岛了,就算是有时候想媳妇,想疯了也不好意思说下岛不干的话了——又不是不能团聚。   转眼就是二十八年,时间比放个屁还快,他的哨所早就成全国海防模范民兵哨所了,他的皮肤也渐渐被海风吹、海水泡,成了黑褐色了,胡子也早早就花白了,当然,岛上的队伍也扩大了,羊、猪、狗、鸡、兔,各路大军有几十口子,他把它们编成了五个班,羊羊班,狗狗班,猪猪班,鸡鸡班,兔兔班,有时还混合编队,猪狗班,猪羊班,猪鸡班。编到猪鸡班时,惹得陈士花哈哈大笑。由猪鸡班又衍生出羊鸡班,兔鸡班,狗鸡班,还把它们中身体强壮的任命为班长,他当它们的总司令,天天吆五喝六,嘻嘻哈哈,越当越有成就感了。
  这不,古杰民又像打了胜仗归来一样,把一桶海蛎倒在操场上。操场是水泥操场,虽然历经几十年风雨,还是坚硬如初。古杰民坐在国旗杆下,开始剥海蛎。操场上堆着成堆的海蛎壳,两头大猪一边拱,一边大口大口地嚼食,嘴里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感觉特别的香。古杰民听着大猪快乐的咀嚼声,心情也快乐起来,觉得猪们的日子真是幸福。但是营房门口的大黑却不安份地追起了鸡。大黑是一条性情温顺的小狗,从来不追鸡的,怎么突然疯啦?古杰民起初并没有注意,以为大黑只是调皮,逗鸡们玩玩的。可它先把鸡群冲散,然后认准一只芦花大母鸡狂追不停。岛上的鸡也跟一般的鸡不一样,像海鸥一样善飞,更像小鹰一样凶猛,平时根本不怕大黑,特别是芦花大母鸡,甚至经常和大黑斗狠,居然数次把大黑斗败。可怜大黑被芦花大母鸡狂追的狼狈相,曾引起古艳古巴姐弟俩快乐得大笑,古巴还数次嘲笑大黑是纸狗。纸老虎算什么■蛋?纸狗才更■呢。但是今天显然是太阳从西边出了,一直占上风的芦花大母鸡,被大黑追的连飞带跑,身上的羽毛不断地飞散,有几次,大黑的狗嘴都咬到鸡屁股了。古杰民看不对劲,向大黑奔去,嘴里大声呵斥道,大黑,大黑,要死啦大黑!大黑根本不听古杰民的喊叫,一直把芦花大母鸡追到鹰嘴石的绝壁上。芦花大母鸡也不含糊,宁愿投海,也不愿落入狗嘴,它展翅就要往海里飞。就在这时,大黑被古杰民撵上了,一把逮住了后腿。已经起飞的芦花大母鸡发现得救了,在空中急转弯,准备向操场方向飞去。但它似乎刚从古杰民的头顶上飞过,就迅速降落,几乎是摔到了岩石上,一路歪歪拽拽、跌跌撞撞跑了。再说大黑被古杰民拖住后,似乎也消了火气,回过头往古杰民怀里跳。大黑脏死了,身上的毛粘结成一个一个的小块块,还一脸■样子,它一跳一纵地抓挠古杰民,咬扯古杰民的衣服。古杰民发觉大黑的亲热有些过分,居然把他身上色彩不明的衬衫撕了几条口子。古杰民生气了,随手拾起一根棍要打它。大黑后退一步,冲他恶狠狠地狂吠两声,古杰民问它,想干什么?还不快滚!大黑并没有滚,继续冲古杰民咆哮。古杰民生气了,挥起手里的小棍揍在狗嘴上。大黑负了疼,昂昂尖叫着,跑了。古杰民在它身后喝道,再去追鸡我剁了你喂猪!
  2
  古杰民以为不会有船来了——确实也不是来船的时候,谁在大热天的中午乘船渡海往岛上跑呢?不是有病就是神经不好,要么就是亡命徒。
  古杰民一边哼哼着,一边动作夸张地干活。古杰民嘴里发出哼哼声是不由自主情不自禁的,哼哼声忽高忽低,忽尖忽沉,忽长忽短,忽快忽慢,这决定他干活的节奏和心情。陈士花有一次听烦了,说他哼哼声像猪,问他是不是跟猪学的。古杰民想想,说不是,是跟羊学的,逗得陈士花笑疼了肚子。古杰民没笑,他说的倒是实情。在岛上,似乎所有动物都发出同一种声音,猪的嘴里会发出哼哼声,这不奇怪,猪本来就喜欢哼哼;羊也发出哼哼声,就有些怪了,羊的嘴里发出的应该是咩咩声。更怪的是狗,除了偶尔汪汪几声,大部分时候也发出哼哼声,哼哼哼哼的,看谁都不顺眼,都要哼哼,不看谁也哼哼。还有鸡,还有兔子。鸡的哼哼有些怪异,无论生蛋觅食,还是散步休息,都是哼哼不断。兔子的哼哼最可爱,声音不急不慢,细声细气的,像个羞涩的小姑娘。其实,古杰民的哼哼也想不起来是谁跟谁学的。跟谁学的都有可能。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这些动物的哼哼都是跟他学的。
  古杰民的哼哼声可以说是习惯,也可以说是毛病,但更是一种放松和娱乐。
  古杰民的哼哼声有了回应——手上不停嘴里也不停的古杰民听到别的哼哼声了,不是他手下的那些猪狗鸡羊,也不是风和海,是一种陌生的哼哼,急急的,喘喘的,有些变味,和岛上流行的正宗的哼哼声不太一样。古杰民对岛上发出的所有声音都很敏感,警惕地转身一看,果然上来一群人。领首的不是别人,正是曾经的战友陈二呆。再往下一望,小码头边已经停好一艘豪华小艇了。小艇是摩托艇,虽然不大,在海里像个小玩具,却风光十足,速度快,色彩艳,是陈二呆的标志。这些年,他在海边搞旅游开发,走了狗屎运,发了横财,把几个海滨浴场的游艇生意全包了,成了有名的大商人。
  这个大商人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十多天前来过岛上——那时陈士花和一双儿女都在。陈二呆也开着这艘游艇,带着两男一女,顶着烈日来到岛上,还带来许多水果、风鹅、冷冻豆丹等好吃的。古杰民看到陈二呆,先是一惊,后来又开心了,毕竟是家乡来人,又是二十多年前的老战友,这些年虽然各忙各的,也断断续续有所联系,陈二呆第二次和第三次结婚时,都邀请他出席了隆重的婚礼,还专门派船接送,新娘当然是一个比一个年轻了。这次陈二呆带那么多慰问品上岛,还是让古杰民吃了一惊。他和陈二呆关系虽也不错,但还没到送慰问品的程度啊。古杰民就说,二呆,有钱没处花啦?要往我这孤岛上送?我这四周可是汪洋大海哦,海槽海沟多,无底洞。陈二呆说,你这狗日的,怎么说咱们也做过战友是不是?老子发财了,就不能来看看你?无底洞老子也要把它填满!古杰民一眼看穿了陈二呆,他黑着脸说,我怕你狗日的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啊。做生意的人,奸头蛆脑的,哪有白送的道理?送一个都想挣回十个,是吧二呆?说吧,你想让老子干什么?陈二呆哈哈道,到底是老战友,说话痛快。你这荒山野岛的,我想开发利用,给你个机会,挣点外快,赶快把你家的破平房改成小洋楼——你瞧你家那破平房,还能住啊?我看都不想看了,还不如猪圈,刘文道家的猪圈都是内外装修像五星级宾馆一样,养的猪都听着音乐睡觉,你家的破平房再不变成小洋楼,就拖奔小康的后腿了。你要想把你家的破平房变成小洋楼,只有多挣钱啊,钱从哪里来?钱不会从天上掉下来,就算从天上掉下来,也掉不到你碗里,所以,你狗日的算你运气好,有我这个老战友,老子是为你着想啊,把你这破岛开发开发,利用利用,做成一棵摇钱树,你不用操心,在树下等着,钱就往你头上砸了,当心把你狗日的砸晕!古杰民一根筋,他耷拉着眼皮说,开发利用?就我这小岛?事是好事,你跟镇里的人武部谈了吗?陈二呆说,我说老古啊,你成天在岛上都呆成鸟粪了,有些事,是一定要跟官方谈的,有些事,他妈的就不能跟官方谈——这事你就能做主了,又不是大张旗鼓的开发,老子就是借用你几间屋,简单装修装修,带些人上来玩玩,打打小麻将,搞点小娱乐,开开小洋荤,你呢,白手拿白鱼,把钱往口袋揣就行啦!古杰民一听,感觉不对劲,小麻将也许不小,就是赌博啊,要在我岛上开赌场?那可不行。什么叫开开小洋晕?卖淫嫖娼啊?古杰民说,二呆,你偶尔带个把人来玩玩,钓钓鱼吃吃海鲜什么的,我还能允你,你要这样玩,老子可不能答应,你那点小九九,就别在我面前打了,请回吧。陈二呆生气了,冷着脸说,你这脑袋瓜子是生殖器啊?是石头蛋子啊?开不开窍?古杰民瞪着小眼睛,嘴里发出了哼哼声。陈二呆看出来古杰民生气了,朝后躲一步,躲到跟他一起来的年轻女人的身后。年轻女人像触电一样,一扭腰肢,扭得幅度太大了,屁股甩出去很远,古杰民瞬间担心她收不回屁股了。出人意料的是,她屁股不但收回来了,还向相反的方向更大幅度地飞了出去,与此同时,她胸前的巨乳也配合着屁股左右甩动并上下颠簸。古杰民的眼睛不够用了,眨眼间,巨乳就涌到他眼皮底下,他听到女人抄着东北腔的普通话,喘气一样地说,古大哥噢,你真是在岛上呆成死逼了,社会发展到哪里都不晓得了,跟你说吧古大哥,陈总这个事业,是很前卫很时髦很挣钱很牛逼的,其实陈总才不是为自己了,他是想让你发财,也让你开开眼界的,你要识时务啊。   古杰民后退两步,才看这个女人长相真不错,个高,胸大,身材好,脸色白净,两条大长腿露在很短的牛仔短裤外,白嫩得像假的一样。古杰民从没见过这样的女人,看一眼就被闪得头晕了,对她的话,就更不知道怎么接茬了。陈二呆看看远在营房门口带着古艳古巴向这边张望的陈士花,凑到古杰民的耳边说,这个美女怎么样?要不要尝尝?等陈士花不在岛上时,我把她送来,留给你,多久都行,十天半个月,你就没魂啦!古杰民突然心慌起来,紧张起来。古杰民一心慌一紧张就不会说话了,他只能愣愣地瞪着陈二呆,把眼睛瞪得很大。古杰民的眼睛不是那种水灵光鲜的眼睛了,他长时间看到的风景都是一成不变的,让他的眼神变得干涩枯燥,白眼珠多得像死鱼眼。陈二呆没见过这种眼神,就像古杰民没见过美女的巨乳肥臀一样,吓得向后退一步,又退一步,说,怎么?你想打人?别啊,真打你不一定是我对手,你真打我也不跟你打,谈生意嘛,生意不成仁义在……好好好,我怕你了……我他妈怕你还不成吗?什么眼神……我们先回啦,下次再来和你狗日的细谈。
  古杰民早把陈二呆所说的“细谈”忘得一干二净了。留给古杰民最后的记忆就是那个操东北腔的年轻女人那甩动的屁股。
  没想到这家伙又来了。
  古杰民看着陈二呆秃了顶的头上油光光的闪着汗水,知道他还是为上次说的事来的。这次的随行人员似乎更多,三个女的一个男的共五个人。五个花花绿绿的人,嘴巴里发出哼哼声也是花花绿绿的,此起彼伏的。古杰民觉得他们哼得不好听,领头的陈二呆像草驴放屁,身边那个年轻人更不像话,把哼哼当成了气声演唱,一声大一声小,似乎光抽气不出气,这样会死人的,岛又不高,到顶也就五六十米,太夸张了吧。搞笑的是落在后边的三个女人,真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她们都打着一把太阳伞,各人的伞颜色都不一样——这岛上是打伞的地方吗?伞下边的人一个个奇形怪状,黄伞里躲着一截肥白的肚皮,肚皮下边是一条牛仔短裤——是那个操东北口音的甩屁吗?不太像,屁股似乎小多了。绿伞里的是一身黑裙子的瘦子,长裙子袅袅娜娜的,一直拖到脚面上。粉伞里躲着一堆肉,似乎没穿衣服——哇,泳装啊,这要多大胆量啊。古杰民不哼哼了。古杰民只听到他们哼哼了,他们的哼哼声花里胡哨的。古杰民不想跟他们混为一哼。古杰民摆好姿势,看着他们哼哼着渐渐走近,看着那个像东北腔的女人露出伞外的大屁股。
  古杰民的眼睛一直在三把太阳伞下跳跃——他恨不得长三双眼睛,一双眼睛盯着一个。
  陈二呆突然大声说,给老子把破伞都扔了,晒晒会死人啊?
  三个女孩收了伞,停止攀爬,站在各自位置,扭胯亮肚,噘嘴鼓腮,飞吻抛媚,扮成各种娇态仰望古杰民,或者让古杰民欣赏。
  有一层太阳伞遮一下,古杰民还有胆量欣赏,她们突然摆开来,把古杰民吓了一跳。古杰民下意识地掉转屁股朝着她们了。古杰民从未见过穿衣如此之少的女人,也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穿衣少,露肉太多,像假的一样,加上她们怪异、夸张的身体语言,古杰民差点吓个趔趄。但古杰民还是看到那个操东北腔的女人了,没错,是她,虽然屁股不再甩出去很远,那一双大胸让古杰民看到了。
  陈二呆看出古杰民害怕的样子了,哈哈笑道,老战友,你太不地道了,有拿屁股欢迎美女的吗?转过身来,睁开你的虾皮小眼,不看白不看,看了也白看——就看你小子表现了。
  古杰民正后悔刚才的转身了,陈二呆的话,给了他就坡上驴的机会,转过了身。
  坡上的几个女人一起发出尖叫声。
  陈二呆也几个大步跨了上来。
  陈二呆上来就给了古杰民一拳,说,这次和你狗日的好好谈谈。你别瞒我啊,岛上就你一个孤鬼了,我知道你老婆孩子都回家了——你说你寒碜不寒碜,这些年还让老婆孩子住在猪圈里……啊,猪圈一样的屋子里,不是我瞧不起你啊老战友,这可不是爷们的风格啊。我这人爽快,还是上次的事,借你几间房子用用,你这十八间大营房,石头钢筋混凝土,多结实啊,一大半都闲置了,租十间给我,你就别跟我谈钱了,要什么我都给你,这次我给你带来三个青春美少女,睁开了狗眼看看,这个组合怎么样?任你挑,要是都看好就都留下来,反正陈士花也不在,你就可劲地耍吧,哈哈哈!
  不用听陈二呆的话,古杰民就知道陈二呆的意思了。古杰民不好意思地笑着,看着三个女孩呈扇形走上来——那个甩屁股的女人又甩起了屁股——原来不是不甩,是没到甩的时候,她是豪放形的,从各方面都能看出来。黑裙女孩是小清新,瓜子脸白白嫩嫩,在阳光爆晒下怪惹人疼的。那个肥胖的泳装女孩就是一堆肉。三个年轻女人站在他身边了,她们身上散发出浓郁的香水味和身后堆积如山的海蛎壳的腥臭味一起,随风荡漾。可能是因为香水味太浓吧,腥臭味也格外的真切,格外的层次分明,格外的强劲有力。古杰民身在其中,从未感到海蛎壳是这样的臭。古杰民嗅嗅鼻子,欣慰有这种强大的气味为自己撑腰,否则他真的要被香味击败了。但臭又变成香了——女孩们都向前跨了一步,离他更切近了,泳装胖子的小肚皮都似有若无地顶他屁股上了,他只好收收屁股,可小肚皮像弹簧一样又追上来。
  怎么样老战友?陈二呆不失时机地说,觉得古杰民已经被拿下了。
  不行。古杰民身体拘束,讲话却干脆利落。
  什么?
  不行。古杰民变了个口气,不紧不慢不软不硬地说,我说不行,你听不懂人话吗?老子当不了家,做不了主,这事你还得找人武部,找我屁用都没有!
  糊涂啊老古。陈二呆说,我租你几间破房子,租就租了,你直接当家的事,你他妈的谁来管你?还让老子找人武部?人武部在哪里?人武部是什么东西?你烦不烦啊!破房子空了也空了,闲了也闲了,这他妈不是资源浪费吗?浪费资源是犯罪你懂不懂?你就不想让你这破荒岛变成一个小香港?你就不想过几天花天酒地的美日子?
  没想过,反正我不当家。古杰民说,你再说也没用,我知道你小子能说,能把死人说活了,你把活人说死了,但对我没用,把嘴皮子说烂了也没有屁用,你想想,老子要是心肠子软,能在这里待几十年?   猪脑壳子猪脑壳子……
  陈二呆跺着脚,绕着原地转了一圈。
  古杰民暗自乐了。猪脑壳子好啊,猪脑壳子不得罪朋友啊,猪脑壳子就得继续猪下去。
  陈二呆急得脸都紫了,他一下子跳到一块裸露的石头上,指着远处的大海说,看到那天边的白没有?看看,白,那片白!
  看到啦,怎么?我天天在岛上还能没你望得远?
  白的那边呢?
  那边?那边是他妈的太平洋,我望不见!
  白的这边呢?
  这边?这边老子望见!古杰民说,你小子有屁直接放,拐什么弯儿。
  你望得远顶屁用!再看看,白的过来是什么?黄的,看到啦?你不瞎,肯定看到啦,黄的这边,看,蓝的。知道海水为什么黄为什么蓝吗?黄是因为浅,蓝是因为深。再看看蓝的这边呢?就是离岛最近的这块?你不瞎,肯定看到啦,是黑的,乌漆漆的黑,这么大一片黑,这么黑的黑,为什么?黑洞啊!我告诉你,这片海域,海底状况非常复杂,洋流涌动没有规律,为什么?哈哈这下你狗日的不知道了吧?有大海沟,还有大海洞,说不定哪天涌流大了,把你连人带岛给吸进了大海洞里……知道老子的意思吧?所以你就是猪脑壳子也应该赶快赚钱了,赚到钱才能回家盖别墅,盖上别墅才能回家养老,盖了别墅你儿子才能娶上媳妇!不是老子威胁你啊,该享受就享受,别到时候死了没尝过美女的滋味!
  古杰民不为所动,黑嘴唇一撇,说,你说了半天,我承认你会说,会说不如我会听,所以跟没说一样!
  我知道我说麻了嘴也没用。来,来来来,小丽,你来说。
  小丽就是那个身穿黑色无袖长裙的女孩,她衣服倒是多一些,人瘦胸肥,胸前波涛汹涌,乳沟像大海沟一样深不可测,她往古杰民身边靠了一下,用瘦俏的肩膀顶古杰民的胳膊,不会说话似的撒娇道,待锅(大哥),待锅待锅噢,吾么(我们)老板的话听见没得噢?看看人家么?
  古杰民噗哧笑了,又冷脸冲她道,不会说话啊?去!
  古杰民的一声去,吓得小丽惊叫一声,向后来个大跳步,两手把嘴捂住了。小丽由于后跳步的幅度太大,差点摔倒。她花容失色地说,妈呀……臭死啦……
  陈二呆说,臭什么臭,看你娇气的,第一个把你留在岛上,天天陪老古,天天闻老古的臭,臭就不臭了,就成香味了,你就习惯啦。
  陈二呆说着,也朝古杰民靠近些。可能也闻到那股异味了吧,陈二呆也忍不住后退一大步,拿手扇风道,天啦,古杰民,老子什么臭都闻过,从来没闻过你这样的臭啊,你他妈这是什么臭啊?你要臭死人不抵命的节奏啊!老古,我可对你说,你一定要改变现状啊,唯一的办法就是听我的,充分利用岛上资源,把这里建成小香港,建成花花世界,你的形象才能改变,你要穿西装,洒香水……这些臭海蛎臭鱼虾就别弄了,发干净的财,发香喷喷的财,赚鼓了腰包,你才能下岛回家养老。
  古杰民听了,不开心了。他也不说话,黑着脸,把小桶里的海蛎哗啦倒到水泥台上,剥海蛎肉了。
  好吧姓古的,老子的话丢这儿了,你他妈好好想想,动动你那猪脑壳子!陈二呆恨铁不成钢地说,我这些妹子你可是都看到了,哪个不比陈士花漂亮一百倍?你他妈就是猪也该有反应啊?是不是?睁开你狗眼再看看,要不都给你留下来?
  三个女孩一起发出痛苦的“啊”声。
  好吧,你太臭了,姑娘们都嫌你了。
  古杰民往地上吐一口痰,还踢了一堆海蛎壳,把海蛎壳踢成了天女散花,意思是让他们快滚!
  陈二呆说,好吧好吧,也许你狗日的洗个澡刷个牙就不臭了……不臭是不可能的。老子今天我不跟你另外啰嗦了。老子一定要把你改造好。看老子下次来怎么收拾你!
  3
  陈二呆一行人走后,古杰民心里乐滋滋的,心想,有种不怕臭啊哈哈哈,臭不死你!
  古杰民把海蛎收拾干净了,晾晒到水泥台上。水泥台被晒得滚烫,湿淋淋的海蛎响起“嗖嗖”声,立即被烫成半熟。水泥台是当年驻军的乒乓球台,上面已经晒了不少海蛎干了。古杰民摊晒好新剥的海蛎,绕到另一边,随手捏几个半干的海蛎扔到嘴里,吧叽吧叽嚼起来,满嘴生香。
  古杰明看一眼旗杆的影子,准备做午饭。做什么吃呢?古杰民就把半干的海蛎抓了一大把——海蛎炖鸡蛋,鲜嫩爽口。
  古杰明从操场穿过时,那群被追散的鸡陆续从荆棘丛里、岩石缝里、树丫上回来了。古杰民可以到石缝里、草丛里,随便能捡到鸡蛋的。但古杰民一眼没看到芦花大母鸡,便怪大黑真是不懂事了,好好的,逮芦花大母鸡撒什么气呢?又一眼没看到大黑,突然觉得事情不对劲,大黑会不会把芦花大母鸡咬死啦?就是撕撕吃了也是有可能的。翻眼狗,翻眼狗,狗翻起眼来主人都不认,何况对一只鸡呢,何况这只鸡平时又老是攻击它呢。
  古杰民一边把手里的海蛎往嘴里送,一边找芦花大母鸡。他在营房前后寻了一圈,喊了几声芦花芦花,没听到应声。芦花大母鸡确实不见了。问题是,大黑也不见了踪影。古杰民一声大黑、一声芦花地喊,声音渐渐高起来。一时间,小岛上空响着古杰民古怪而尖锐的喊叫声。他的喊叫既没有得到芦花大母鸡的回应,也没有听到大黑的“汪汪”声,却引来无数只海鸥从小岛的上空掠过。海鸥遮天蔽日,呼呼刮大风般地淹漫而来,有雷霆万钧之势,倾刻间挡住了头顶毒辣的大太阳,天空顿时暗下来,像是黄昏来临一样。海鸥急速飞过一直持续了五六分钟。
  古杰民呆了,长年驻岛,也是头一遭看到如此壮观的景象。从前也会有“海鸥过岛”的盛况,但那些海鸥不过一小群,而且分得很散。古杰民朝海鸥飞过的方向望去,虽然依然是黑糊糊的一片,但他知道,那里应该是一片散满芦苇的滩涂,是受保护的湿地,湿地里有许多好吃的螺蟹,海鸥集体觅食也有可能。
  鸥过天明,小岛又恢复正常,古杰民开始沿着海边,呼唤芦花和大黑。
  沿小岛海岸线一圈有一条简易小道,是当年守岛战士为了巡逻方便而修筑的,经过多年雨淋日晒,风吹浪打,有不少路段已经塌陷,鹰嘴石下背阴的悬崖上,钢筋混凝土修筑的一段十多米长的栈道也毁坏严重,每次古艳、古巴上岛,古杰民都要反复跟他们讲,千万不能到鹰嘴崖下。还吓唬孩子说,下面的大海见到小孩就咆哮,张开血盆大嘴巴,把小孩吸进海底。但是古杰民每天巡岛两圈(早晚各一次),都要从那里经过,在两米多塌落的地方,他用几根竹竿、木棍搭牢了,形成一座木桥,小心经过没问题。不过每次巡岛路过这里,跟在他身后的老杨都会耍赖不走。   对了,古杰民巡岛,都是带着大黑的,老杨有时候也跟着,另几只羊又跟在老杨的屁股后,还有两头猪,也哼哼唧唧尾随着。古杰民会自豪地给它们下达指示,一班为先锋,鸣锣开道,二班为中军,紧跟元帅保驾,三班殿后,收拾伤员病号。一班就是大黑,二班就是羊群,三班是猪。往往是,大黑在前头跑,过木桥时还吠几声,大约是在提醒主人吧。羊和猪们,到这里就折回去了。古杰民也不勉强,木桥危险,真要是掉下去可不是玩的,损失可就大了,不仅是经济上的,还有跟这些动物结下的感情,也让他不忍失去它们。
  当然,说到这段栈桥的陈年往事,他和陈士花曾经有过一次危险的经历。
  那次巡岛,他是顺便带陈士花游玩的。早在新婚之夜时,陈士花就好奇地问这问那,问他岛在哪里,有多大。古杰民的回答也很妙,说岛在海里,多大吗……还没有你这个大。当时古杰民的手就搁在她的乳房上。她嘻嘻道,这么小啊?古杰民说,还小啊?我一手都逮不住啦。陈士花就嘻嘻地往他腋下钻,认真地问,有多大啊?古杰民告诉她,说零点几几平方千米你也不懂,明白说吧,吃袋烟的时间你懂吧?就是一支烟,点燃后,一边吸一边散步,一支烟吸完了,就把岛给走了一圈。陈士花想想,说,这么小啊?古杰民说,不光这么小,还有各种野兽。古杰民手上带把劲,说到野兽时,还在她乳头上弹弹。陈士花抬抬头,说,反正我不管,你吓唬不住我,我要跟你上岛。古杰民说,不行。陈士花说,凭什么不行?人家嫁给你就是想去你家岛上玩的。古杰民说,玩玩可以,玩过了你再回家,这儿才是家,懂吧?牛部长说了,外有摇钱树,家有聚宝盆,我就是树,你就是盆。陈士花又想想,古杰民的话也有道理,便妥协道,不许带家属吗?去旅游总可以吧?就这样,陈士花来到了岛上。那天是微风,是五月的一个艳阳天,风从海面上吹来,不大,有粼粼的波光,可能和海洋流动有关吧,浪小涌大。久住海边的人都知道,不怕浪,就怕涌。而这次的涌又特别有力,攒着许多的劲,挤拥着小岛,小岛似乎在随波逐流。陈士花还沉浸在蜜月的柔情蜜意中,挽着古杰民的臂,一边沿岛漫步,一边嘴里不停地问这问那,一个人住岛上怕不怕啊?最大的浪有没有岛高啊?想家了怎么办啊?她甚至还担心会不会有外国鬼子杀上岛来。古杰民都一一做了回答,对于最后一个问题,古杰民笑说,你以为这儿是在天边外啊?离我们家也就五六十里,或者六七十里,你看没看见操场上那面五星红旗?那是国旗,我就是国家派来守岛的人……这个道理你还不懂……我也不懂……反正我在岛上,岛就是国家的,没有谁敢对我不礼貌,对我不礼貌,就是对国家不礼貌,懂吧?陈士花不是太懂。她也不想懂。但听他口气里又是自豪又是得意,心里头开始打鼓,憋了许多的话还是说了,那你想我了怎么办啊?古杰民说,想就想呗。其实,古杰民还有话,就是,想想就不想了。但他没说出来。陈士花又是噘嘴、又是鼓腮地说,那人家想你了怎么办啊?你说你常常一年半年不回家的。古杰民说,是啊,隔着海,要是隔一条小河小沟,我就游过去了。陈士花拽拽他的胳膊,又提起那个问题,说么,人家想你怎么办啊?你又不让人家上岛,让我做个盆,什么狗屁聚宝盆啊,我不想做盆,我想做树,摇钱树。陈杰民说,那不行,岛上就……就一个编制。陈杰民撒了个谎,以为陈士花不相信的。可陈士花相信了。说话间,他们走到了鹰嘴崖绝壁的栈道上了。
  今天的涌是从东南来的,鹰嘴崖在背阴处,显得安静多了,加上这里环境美,有些风景可看,绝壁刀劈一般,绝壁上伸出来的像鹰嘴的巨石,还有伸向海里或悬吊在崖壁上的几棵杂树,包括海水拍打着嶙峋的怪石,飞溅起的洁白的浪花,都让陈士花陶醉其中,她四处打量着,感叹说,多美啊。古杰民也被感染了,把她拉进怀里,用力搂搂,嘴巴贴在她耳廓上说,美吧?陈士花扭回头,瞪着他的下巴说,美!古杰民说,你也美。两个人搂搂抱抱,把持不住了,在栈道上就亲热起来。栈桥年久未修,风吹、雨打、海水蚀,哪里经得住两个年轻人的疯狂啊?只听“咔嚓”一声,他们身下的栈桥塌了。幸亏塌了一半被挂住了。两个年轻人惊惶失措、连滚带爬地逃到一边,这才后怕。真要是滚下去,就算摔不死,也是头破血流体无完肤啊。还好还好,只是损失了一两件衣服。接下来,二人哈哈笑着、追逐着,抱着幸存的衣服,跑回了屋里。
  这段经历成为他们日后追忆的调味剂,而且,每次巡岛到此,古杰民就会想起当初的荒唐,就会忍俊不禁又十分流连,感叹年轻真好,年轻真是什么都做得、什么都敢做。当然,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也渐渐淡漠了那次经历。比如现在,他一门心思要找到大黑,还有芦花大母鸡。可这两个家伙都跟他作对,没有一个肯露面的。特别是大黑,平时只要他巡岛,不用唤也不用叫,大黑就自动跑在前头做它的先锋官了。可今天居然喊了半天也没个影子,摆起谱来了。还有芦花大母鸡,真是母鸡当中的劳模,一天一个蛋,一年到头不歇堂,可能海鲜吃得多,营养充分,也或天生就是一只生蛋机器,它真要是叫大黑咬伤了,或被它拖到哪里吃了,就可惜了。
  古杰明沿岛唤了一圈,叫得口干舌燥,回到营房,心里头还是焦急,煮饭也没劲,惦记着大黑和芦花,满眼也都是芦花和大黑的身影。煮饭的间隙,还探身门外,一声大黑一声芦花地叫。大黑和芦花,就像两个调皮鬼一样,藏起来不理他了。
  4
  古杰民一碗海蛎炖鸡蛋外加一大碗米饭搂下肚里,瞌睡虫便来骚扰了——这些年在岛上,养成一个坏毛病,饭后晕,吃过饭就犯困(有时没吃完就想睡了),碗一推,先睡觉再说。古杰民开吃时还想,今天不能睡了,手下两员大将失和(还有可能失踪),他得好好调解调解。但是当临要吃完睡意侵袭时,他又安慰自己了,也许它们只是和他玩个小迷藏,一觉醒后,芦花和大黑就会出现的。这样想着,他便安心地回房躺下了。
  古杰民睡眠一向好,身体一挨床便响起鼾声,而且没有烦心事能干扰他的好梦。就算是比失踪鸡狗更大的事,他也照睡不误。用陈士花的话说,他心大,能搁得下事。或说他屁眼大,心都从屁眼里漏了。其实就是说他无脑无心的意思,和没心没肺一个道理。比如陈士花怀上女儿古艳之前,心都急碎了,结婚都好几年了,一直没怀孕,能不急吗?他从岛上回家一次,也最多待个三天两天的,有时候只待一宿,鱼打水花一样,冒个泡就走了。她等不及啊,便主动出击,随着武装部的船上岛,一住就是一个周期,一月两月是常有的事,直到下一次船上岛时再跟着回去。可肚子依然不见动静。有一次在岛上,他们夫妇巡岛再次巡到鹰嘴崖下,陈士花说起那次危险的经历。古杰民突然大悟,看了眼陈士花羞涩的脸,神情紧张地拉了陈士花的手,加快脚步走了。陈士花以为他来了兴致,心里的春潮像脚下的海水一样激荡。可古杰民并没有那个意思,对陈士花的含情脉脉不但熟视无睹,还表现得有些不耐烦。待离开鹰嘴崖、回到操场上时,陈士花抖动着古杰民的胳膊,问他怎么啦怎么啦?古杰民才严肃认真地说,我知道你肚皮为什么不鼓了,不是怪我种子不好,也不怪你地不肥。陈士花说,我晓得,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古杰民说,不少,一天好几回叫少?古杰民停住不说了,捏一粒海蛎干扔到嘴里。陈士花急了,说,有话快讲啊?古杰民望向鹰嘴石,小声道,我们冲撞海神爷了。陈士花说,什么?古杰民声音更小地说,海神……要不就是岛神……那样坚固的栈道,水泥、钢筋、混凝土啊,炮弹都炸不坏,硬是叫我们干塌了,你想想,可能吗?我们不该在那地方干那种事……一定是岛神报复我们的。古杰民脸上有些惊恐。陈士花也想起新婚不久的那次岛上历险,想了想,靠到他身上,说,你别吓我啊?真的啊?古杰民只是灵机一动才有这念头的,谁知是真是假啊。但这个念头还真让他紧张,也让他不得不多想。接下来,他们都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不拉唧地黑着脸,谁都不愿说话了。陈士花愁眉噙泪,勉强做了饭,也没心思吃。古杰民同样心事重重。即便这样,他还是碗一丢,往床上一扑,鼾声就响起来了,给陈士花的错觉是,似乎他离床还有两三步远,就打起了鼾声。陈士花鼻子一酸,怎么嫁了这么个没心没肺的人?泪水顿时涌出来。她怕哭声会吵醒古杰民,索性跑出营房,跑到海边小码头上,认认真真痛痛快快地哭了一阵。陈士花在哭中拿定了主意,不干了,不守这个破岛了,动员古杰民回家!回家养孩子!但她终究没说出口。她知道古杰民多么爱这个岛,多么爱在这里捞鱼摸虾逮螃蟹。直到第二天,她才嗫嚅着跟古杰民说了。谁知,古杰民不但没有反对,还表扬她有主意,能拿主意,还敢拿主意,不生个一男半女,这日子有啥过头呢?陈士花被他表扬得心花怒放,憋着劲、下了功夫做一顿好饭,有些告别的意思——虽然还有大半个月,船才能上岛。让陈士花哭笑不得的是,他把饭碗一推,说,要回你回啊,我可是这辈子死在岛上啦。说罢,又去睡了一个好觉。陈士花这回不是哭了,而是恨,恨得咬牙切齿。她要把他拖起来,和他干一架。她随手摸个板凳,冲进里间,听到古杰民鼾声如雷,拎着板凳的手又软了,心也软了,只好悄悄地退出来,去操场上翻晒鱼干了。陈士花对眼前这些大大小小的鱼干,还有一堆堆海蛎壳、香螺壳、鱼骨头,从来都不讨厌,甚至心生好感。但这会儿,怎么看怎么生气了,觉得这些东西就是个祸害鬼,把古杰民给祸害了,拿起来摔,搬起石头砸,还用脚踢,把这些鱼干当成了古杰民,还边踢边说,叫你睡,叫你睡,你这个没心没肺的,你这个屁眼大掉了心的!就知道睡睡睡……有本事把我肚子睡大啊……可能是用力过猛吧,也可能是过于激动和生气,她心里突然一阵翻胃,想吐。想吐就吐了。可吐了半天,居然只吐一点点酸水。陈士花一屁股坐到地上,哭了。陈士花也是个犟脾气,有病也不和古杰民说,心里暗暗下了决心,要收拾古杰民。但怎么个收拾法,又没有想好。古杰民呢,像是什么也没发生,照例是一觉醒来,到海边去捡拾些贝、蛤、鱼、蟹什么的,逮鱼的窝幔子(一种渔具)也起了,又把晒干的海蛎收进筐里,一口气干完这些活,逮眼看到陈士花倚在门上,望着他。他便向她招手,意思是叫她过来干活。可陈士花也向他招手。这时,太阳已经有一半落到海里了,国旗还没有降。他又向她指指国旗,意思是让她去降国旗。可陈士花并没有理会他,转身回屋里了。他以为她是做饭去的,也没多想,继续干活。等他什么都收拾完毕,准备回去吃顿可口的晚餐时,发现锅没动瓢没响,陈士花正在床上睡觉。古杰民不解她为何睡得这么早,在外间问,士花,睡啦?陈士花没理他,假装睡着了。士花,古杰民又说,你睡会吧,我做饭啦,做好了叫你。但陈士花并没有起来吃晚饭,一直睡到第二天近午时——这就是陈士花要收拾他的办法吗?她自己都不知道了。不过她感觉不舒服倒是真的。自从昨天下午反胃想吐,一听说吃饭,或闻到饭香,胃里就泛酸水,犯恶心。古杰民以为老婆又因为没能怀孕而生闷气,就尽量不去招惹她。因为他领教过她情绪最低落时的脾气,最好的办法就是等过了这段时间,她自动就会调整过来的,这时候,他再在床上卖卖力,她又心生希望了。可当古杰民煎煎炸炸做午饭、整个岛上飘荡着菜香时,她更是心里泛酸、恶心想吐了。古杰民讨好地把饭端到她床前,她就忍不住趴到床沿呕吐了半天,酸水挂在嘴角上,嘀嘀啦啦很悲惨的样子。古杰民心疼地说,真病啦?她挥手说,我死了活该,不要你管!古杰民不想自讨没趣,就退了出去。可古杰民突然想起了什么,扔了饭碗又跑进来,大声说,士花,你怀孕啦?!陈士花心里正怨他呢,听他这一说,突然来了精神,是啊,这不就是传说中的妊娠反应吗?陈士花嘴一撇,刚要笑,那笑旋即就转成了哭,啊……哈哈哈哈……啊……陈士花两手抱着肚皮,又哭又笑,她脑子里迅速计算着上一次的例假时间,居然隔了四十多天,真怀上啦!古杰民也赶快护住她,轻轻抚摸她平坦而结实的小肚子,也眼含热泪了。本来要绝食抗议的陈士花,没想到幸福会如此之快地到来。虽然不想吃饭,但为了肚子里的小宝宝,她听了古杰民的劝,还是顽强地吃了一点。饭后,古杰民躺在她身边,说要给儿子取个什么名字。她说,你还重男轻女啊,要是女儿呢?陈士花没听到古杰民回答,就自说自话道,起两个名字,一个给儿子一个给女儿。古杰民这次回答了,不是说话,而是轰轰如雷般的鼾声。   古杰民的午觉如此坚硬强势,主要标志就是鼾声,鼾声越响,说明他越踏实。但,再踏实的觉,终于还是抵挡不住屋外的吵闹——古杰民罕见地被吵醒了,这可是二十多年来没有过的。醒后的古杰民,还懒在床上,只听屋外的声响特别怪异,特别惊悚,分不清是尖叫还是嚎叫,风声还是雷声,声音既惨烈,又热闹;既喜庆,又悲哀。古杰民决定还是起床,出门看个究竟。
  古杰民站在门口一望,一群鸡,正围着一个什么怪兽疯狂啄咬。鸡们一只只张冠怒目,炸翎抖翅,上下翻飞,左右蹦跳,尘土飞扬。在鸡们中间,一只黑乎乎的东西奄奄一息地游动。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声,就是它和鸡们同时发出的。鸡也会发出各种怪叫,这是古杰民头一回听到的。当然,那个躺在地上的怪物大约也在发出不同的声音——因为鸡是实在发不出兽声的吧。古杰民好生纳闷,是什么东西惹恼了这群鸡?以至于蜂拥而上群起而攻之?古杰民跑过去看。这一看不要紧,吓了古杰民一大跳,妈呀!是大黑,是跟随他多年的黑狗,这太恐怖了。要是在平时,都是大黑逗芦花大母鸡玩的,有时芦花大母鸡也会逗大黑玩,今天可不是玩,今天鸡们可是动杀心了,大黑发出的,已经不是狗叫声了。古杰民立即大喝鸡们,嚯!嚯!嚯!鸡们这才炸开营,四散逃跑。有几只鸡展翅而飞,交叉着从古杰民的头顶飞过,鸡爪划到了他的头顶,差点把他脑壳给抓破。
  可怜大黑身上的肉皮脱落了许多,身上露出一个个小血洞,冒出血珠珠。在它四周,是撒落一地的鸡毛和黑毛。
  大黑大黑……古杰民轻轻地唤道,大黑。
  大黑像是睡着了,对主人轻柔而焦急的呼唤充耳不闻——它太累了,没有力气睁开双眼了。过了一会儿,才像回应主人似地抽搐一下,艰难的睁睁眼,终究是没有睁开来,只露出一条亮亮的细缝,随即又闭上了。
  任凭古杰民的唤声再怎么锲而不舍,它再也睁不开双眼了——大黑被鸡啄死了。
  5
  大黑怪异的死给古杰民刺激很大。古杰民觉得事情蹊跷,鸡怎么会把狗给啄死了呢?明显不合常理嘛。通常情况下,都是狗追鸡——虽然芦花大母鸡性情刚烈,敢和大黑斗,但多半也会败下阵来落荒而逃——那也是大黑故意让着它,表现的是“好狗不跟鸡斗”的高风亮节。除非特殊情况,否则太阳不会从西边出。如果太阳从西边出了,不是太阳的问题,是“人”的问题了。追根究底,还得从芦花大母鸡身上找原因。可是芦花大母鸡真的失踪了。失踪的狗被鸡们追了出来,啄死了。失踪的芦花大母鸡呢?它那么能干,那么会生蛋,那么有个性,真是可惜了。如果陈士花回来,一定也会寻找它的,说不定还会责怪他。如果她知道大黑死了,她会比他更加悲伤。因为五六年前,大黑就是她抱上岛来的。大黑初上岛的时候,多么小多么可爱啊,肉肉的,走路还踉跄,爬一点点坡也会滚下来,谁都欺负它,鸡、鸭(那时候还养了几只鸭子。岛上有个储存淡水的蓄水池,鸭子会跑到那里洗澡,弄脏了水,影响饮用,长大就把它们杀了炖汤了),还有羊和猪。小时候的大黑温顺可爱,不争强斗胜,稍大后,也会吠几声,也不过吠几声而已。它最喜欢陈士花了,几乎一天到晚跟在陈士花的脚边。多年来,大黑也一直是陈士花最贴心的随从。
  可陈士花离岛才几天啊?大黑就死了,而且是以这样的方式。
  营房的边上,是一个坑道,很隐蔽也很坚固。现在,坑道的一截改成了猪窝。古杰民到猪窝来,一面是找芦花大母鸡(已经损失了狗,可不能再损失了鸡啊),一面是查看猪们。两头大猪头挨头在酣睡,猪嘴上还有海蛎壳的粉末,不像偷吃了鸡(也没有偷吃的历史)。猪窝边上本来弄个羊圈。羊们太调皮了,除了大风雨大暴雪,平时从来找不到这里——满山跑,满山都是它们的窝。去西滩的险路边上,也就是招头崖下的小石洞,居然成了它们的家。古杰民又找到了小石洞,没看到羊,更没有芦花大母鸡,连根鸡毛都没有。岛上原来养几只家兔,几年下来成了野兔,古杰民巡山时能碰到几只,有时候又一只碰不到。兔子似乎灵异的很,不想见到时,随时会出现,一丛荆棘里,一个石缝里,几棵盐蒿旁,它们的身影无处不在。可当想看到它们时,又都躲起来不见了。古杰民知道芦花大母鸡和兔子无关,看到看不到它们无所谓了。
  太阳还很高,晚潮还没有来,操场上一大堆事也不想干了。古杰民在岛上转一圈,坐在蓄水池的水泥台上望海发呆。
  大海在古杰民的眼里,什么时候都是好看的,什么时候又都是不好看的。说白了,就是看和不看一回事,一望无际,浩浩渺渺,空空荡荡,望不到边可以是很大,望不到边也可以是很小。海面上的波、浪、涌,他都见惯了,日出日落的风景也稀松平常,远远近近的小渔船倒像是一张纸上的小墨点——现在还是封渔期,没有船。海面上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古杰民也能一坐半天,或一坐一天,第二天继续坐一天,就是连续坐几天也是正常的。就像他干活一样,能一天不住手或几天不住手。坐也不是他想坐,干活也不是他想干,都是他日常情状的一部分。
  古杰民坐了一会儿,感觉有小风吹来,这才动一下。其实也就是目光在动,身体依然像一块石头。他目光向远处望去,并没有起风的迹象。但是,他看到天边的变化了,那是在东南方的海上,黑了一片,只是一小片。那黑还在移动中,在不断变大。是要下雨吗?不奇怪的,海上的天变化快。要下就早点下,已经好多天不下雨了,缺什么来什么才是自然。古杰民想到的是收操场上的各种干货,又不想去收。这些海产品,让雨水泡泡也未见得是坏事,因为雨过天晴,小半天又晒干了,雨水一冲,干净亮堂了许多。古杰民便继续坐着,看那片黑的变化,浓黑、浅黑、灰黑、暗黑,各种黑,在迅速碰撞、交替、变化着,说明那里起了风,而且不是一般的风。
  古杰民眼睛一眨,一群羊从天而降般地从他面前呼啸而过,向鹰嘴崖方向飞奔。从水池边,到鹰嘴崖,是一段十几米高的险峻山坡,羊们要干什么呢?古杰民的身体还是动了,他看到冲锋在前的老杨,一向稳重的老杨,这时成了惊弓之鸟,慌不择路地越过那段荆棘树丛。在它身后,五六只羊和它保持一样的姿势,紧紧跟随,攀崖爬壁,疯一般冲到鹰嘴崖上,从灯塔边上加速蹿过,毫不犹豫地飞了出去,飞下去就是海啊,古杰民只看到白光一闪一闪,羊们便无影无踪了。古杰民心头一惊,倒吸一口冷气。上岛二十八年来,什么样的经历都经历了,还从未见到集体投海的动物。   古杰民傻了。
  古杰民还没有回过神来,一股劲风突然撞到他身上——突如其来的,风力陡增,差点把他撞翻,像被猛推了一掌。古杰民这才看到,东南方向的天空,伸下一根巨形黑柱,在海面上旋转、奔腾,在它根部的海面上,被抽了一个大黑洞。
  龙卷风!古杰民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从风向上判断,龙卷风正向三山岛方向奔袭而来。古杰民知道龙卷风的威力,会把小岛连根拔除吗?小岛会像一棵小树苗一样在强劲的风力下飘向天空吗?
  风吹起操场上的鱼干、海蛎壳等物品,从营房屋顶上直窜天际。
  下意识中,古杰民向营房奔去。
  古杰民攀岩扶墙,费了大力才没被风吹倒。他逃进屋里,关紧门后还心有余悸,同时他又后悔不该往营房跑,应该躲进坑道,坑道的尽头是一个山洞,有厚重的水泥门,又隐蔽在山体下,安全系数会高些。而营房的劣势立即显现出来了,窗户“哗”地被鼓开来,窗棂散落一地。从窗户里吹进的风,撞在墙上,发出“噗噗”声。古杰民立即就失去了安全感——风像一头发怒的怪物,咆啸着,撞击着,整个营房在抖动。紧接着,暴雨像无数颗子弹一样射进屋里。但,很快,古杰民就意识到,射进来的水弹,不光是雨,还有海水。海水被风卷起来,打在岛上,灌进了屋里。天也顿时暗下来,像黄昏突然来临一样。
  6
  还好,古杰民担心的事没有发生,他从门缝里看到,那个连海接天的大黑柱,并没有冲着小岛来,更没有把小岛连根拔起,而是在小岛的正前方,百米开外吧,突然停住,又快速向天空飘去,被拔起的海水,升到天空又轰然落下,砸进海里,溅起了滔天巨浪。
  雨也似乎随着龙卷风去了,而风没有减弱,反而有了加强的趋势——喷溅的浪花从屋顶翻了过去。海浪撞击小岛的巨大轰鸣声,像从海底冒出来,隆隆的,轰轰的,铺天盖地。
  对于大大小小的风浪,古杰民经历很多,他怕过,也不怕过。怕是因为总有风浪他没经历过。不怕是经历太多了,或明知怕也没用,反而不怕了。但有一次风浪,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了。那是十七八年前,陈士花怀孕九个月了,正准备跟随下一趟船回大陆的家里待产,突如其来的风浪把他们阻在小岛上。那次风浪和后来的许多次风浪不一样,是从小渐大的。开始只是两三级风,并不吓人。这样的风,登陆艇完全能够靠上小码头的。没想到第二天风力到了三四级,登陆艇靠小码头虽然有些难度,也不是不能靠,只是陈士花大肚子,船靠得不稳,她不能一跃而上了。更没想到的是,第三天风力又大了,四五级,或者五六级的风,还伴随着大涌。这样的风浪,小艇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冒风险靠码头的。按计划,还有三天,登陆艇就要来了。但愿明天或后天,会风平浪静吧。古杰民这样想。从小风吹起的第一天他就这样想了,就计算着日子了。因为这一次,无论如何要让陈士花回去,否则,孩子就要生在岛上了。岛上缺衣少药,算上陈士花肚里的孩子才三个人,遇到意外连个帮手都没有。然而,这几天的风不但没有停息的意思,还越刮越起劲了,到了第七天,居然演变成大风浪,不要说船的影子没有见到,他俩连门都不敢出了,真怕被风刮进了海里。他们躲在屋里,耳边尖啸声像雷一样滚过,一声比一声紧,一声比一声急,逼得人不敢喘气了。再看大海,像被激怒一样,层层的浪山一样涌来,一眼望不到边,一浪紧跟一浪。古杰民和陈士花坐在床沿上,透过窗户看着风和浪轮番摧残着小岛,开始还讨论什么时候风会停息,浪会静止,还担心肚里的孩子,还想着武装部领导会不会忘了他们,还做着最坏的打算——万一要生了怎么办?后来便什么也不说了,因为有些话已经说了很多次了,各种各样的预案都设想过了,说来说去也没有新意,说来说去风也不听话,还是和谁较劲一样地没有丝毫的妥协。说来也怪,这次风浪是慢慢起来的,去得却突然。古杰民是在一觉醒来时,发现四周静极了。推窗一望,大海像蓝色的镜子一样,平静安详,初升的阳光照在海面上,反射着迷人的色彩和光芒。古杰民回去推推陈士花,陈士花哼一声,又睡了。这几天,他和陈士花一直失眠,两个人的眼睛常常一整夜都是睁着的。有时他跟她说,睡吧。她应一声。过会儿,她又跟他说一声,睡吧。他也应一声。可两人都没睡。可昨天晚上,天还没黑透,在风声和浪声中,早早就都熟睡了,像是有预兆一样。古杰民看着陈士花的睡态,没再叫她,心里说,睡吧睡吧睡吧。古杰民就出去忙了,看看鸡,鸡们满山跑了,精神抖擞的。看看羊,有两只精力过剩的大山羊正在顶牛,几只小羊在一旁熟视无睹。看看猪,猪在拱石头,找吃的,石头下边有什么好吃的呢?应该是快乐的玩耍。对于它们来说,像是什么都没发生——可不,这次风浪并没什么了不起的,至少不是他上岛以来最大的,因为对于临产的焦虑、担忧、失眠,才觉得事情重大。他回身看看营房,看看家,脸上露出平静的表情,甚至有些微笑,便从另一间屋里收拾一些逮鱼的渔具,挑着,沿着石阶,下到海边逮鱼去了,嘴里还唱着渔歌,并不好听,却快乐无比。正在他忙碌时,陈士花睡眼惺忪地来到他身后。他看着她挺着大肚子,满脸惊异地看着海,问她怎么不再多睡一会儿。她纳闷地说,这风怎么突然就没了呢?他说,你还想它刮啊?她说,不是啊,夜里还那么凶,说没就没了。古杰民说,大海就是这样,是个调皮鬼,捣蛋鬼,你要怕它,它就一直吓唬你,你要不怕它,它就躲你远远的了。陈士花说,你是怕还是不怕呢?古杰民说,当然不怕啦。陈士花说,我呸,还不怕,不是也一整夜不睡吗?古杰民想说,不是怕风怕浪,是怕风浪阻碍登陆艇出海。但他没说。他的睡眠一向是好的,除了刚上岛时偶尔流露出的孤独、失眠,时间不久就习惯了。陈士花其实也知道丈夫的失眠是对自己的担心,因为实在找不到玩笑话说,才这么冒出一句的。她朝远处望望,看远处的海像蓝缎一样的静美,忍不住感叹道,真好看。陈士花在岛上虽说是断断续续的,但每年至少也有八九个月在岛上,按说也是历经风浪的,估计也是这几天的惊吓,突然而至的风平浪静,才让她感觉什么都是好的。陈士花跟在丈夫的身边,看丈夫熟练地做这做那。由于风浪的原因,这时候的沙滩上、礁石缝里,到处都有海螺和香螺。古杰民一会儿就捡了一筐。陈士花指挥着古杰民,那里,看,那个大。这儿,快来快来呀,这儿一堆呢。看看看,看见没?那只海螺好大啊……呀,还有一条鱼,什么鱼啊?这么大,像一头大猪。陈士花完全忘了这几天的风浪给他们带来的惊吓,像小孩一样嘻嘻哈哈快快乐乐。直到登陆艇出现在远处的海面上,他们才跑到小码头迎接去了。   在无数风浪里,这是他头一次遇到的龙卷风,也是头一次遇到营房的玻璃被风吹碎了,更是头一次遇到海浪卷上了屋顶。海浪卷上屋顶的飓风巨浪他听说过,水文记录保存在武装部的档案室里。这回他是真正领教了。开始只是浪花喷溅进来,从窗户里,从门缝里,接着便有一个浪直接拍到了门上,“啪”一声撞开了门。另一边荣誉室的门也发出轰鸣声——也被风浪撞开了。可以想象,墙上的锦旗、奖状已经被陆续吹落。这些锦旗、奖状是他二十八年如一日守岛挣来的,有几十面。原来没当回事,随便挂挂,随便扔扔,损坏、损失了不少。直到几年前,有人写篇报道,让上级知道他一个人守岛二十多年,来参观学习的人多了起来,人武部这才来人,把他的仓库腾出了三间,协助他把这些锦旗、奖状挂到墙上,居然在屋里挂了好几圈。锦旗不怕风吹水泡,晾干了还可以挂起来,纸质的奖状怕是泡成水浆了,古杰民担心起来。
  海浪还在继续翻上来,屋里开始积水。而且已经不是喷溅的海水了,几乎是海浪直接打进了屋里。这排坚固的营房有危在旦夕的可能——不是被飓风刮进海里,就是被海水淹没。怎么办?古杰明再次想起营房上边的坑道,要想办法在天黑前躲进坑道里。古杰民这才真正清楚,当年守岛官兵修筑坑道,并不仅仅是为防止敌人的轰炸,也是为预防百年一遇的风浪准备的。但是,外面的风像雷滚一样,浪也时不时吞舔着营房,怎么出去?从这里到坑道,虽然只有二三十米的距离,但要爬过一个山岗。那儿正好是风口,面对这么大的风,自己会像一枚小树叶一样飞到天空的。操场上,不是什么东西都没有啦?就连旗杆也没了踪影。古杰民绝望地看着外面,他眼睛几乎睁不开了,海上的浪黑呼呼的,看起来比岛还高,狰狞恐怖,张牙舞爪,不像是一场风暴,简直就是一场虐杀。面对这样的虐杀,古杰民真是毫无还手之力啊。
  又一个大浪,“哗——轰”,劈头盖脸,几乎覆盖了营房,蒙得他没头没脸。屋里的海水一下就漫到他腰里了,接着又顺着门流回去。古杰民被呛了一下,也让他清醒——人面对绝境时,会突然开窍吗?也许是的吧,古杰民想到从营房门口向坑道延伸的那一排铁环,二十多年来,他一直没弄明白这排铁环的意义,曾有过的几种猜测,都被他一一否定了,比如穿电缆线,比如拴巨型军舰,比如拴牢投入海底的侦察设备。现在终于明白了,什么都不是,就是在大风浪来袭时,躲进坑道时做拉手用的,有可能在那些铁环里还穿有钢缆。古杰民决定冒险,没有钢缆,他就抓铁环,向坑道移动。一个一个铁环,人可能会被吹得飘起来,但只要用力抓紧了,就能成功。就算不成功,也努力过了,比在屋里等死强——营房已经摇摇欲坠了。
  在一个巨浪的间隙,他趴到地上,费力地挤出了门,抓住了门前半米外牢牢扎在岩石里的铁环,然后用另一只手去抓另一个铁环。或许是身后有营房的屏障,风力受到阻碍,他并没觉得艰难就开始移动了。但身体明显左右飘移。古杰民手上的力量很扎实,几下就窜了几个铁环,在没有营房遮挡的山梁上,他感受到在他面前挥舞的死亡了,飓风几次掀起他的身体,还有一个巨浪打来的海水,砸在他身上,他几乎失去了控制。还好,这段艰难的山梁还是被他征服了,铁环延伸进坑道时,风力只在他头顶呼啸了。但巨浪似乎不依不饶,跟着他一头撞到坑道里,他身体被驱赶得一个趔趄,海水也从他身边涌了进去。坑道里的两头猪突然挨刀一样地尖啸起来,从坑道里冲出。古杰民无法躲避,身体被猪蹭了一下,差点跌倒。古杰民没有机会破口大骂,只见两头大猪一前一后,拼命冲出坑道,向山下冲去,向海里冲去,还没冲到营房门口,两百多斤重的猪就被吹翻在地,打了几个滚之后,飞上了天空……
  7
  躲进坑道底部山洞里的古杰民,浑身都是水,不知是汗水还是海水。古杰民并没有觉得安全。两头大猪的逃离,那种自杀式的逃离,给他一个不祥的预兆。紧接而来的一声巨响,又分明是营房坍塌的声音。古杰明庆幸自己的冒险。
  天黑下来了,洞里伸手不见五指。他曾经在洞壁上藏了一些东西,手电、蜡烛、火柴,甚至养了几箱蘑菇。现在,这些东西要派上大用场了,这给了他极大的安全感,特别是几箱长势不错的蘑菇,能坚持几天不会饿死了。在坑道里还有一个惊喜的发现,原来失踪的兔子,都躲进洞里来了。古杰民抱起一只大白兔,心里有种妥贴的温暖感,也有一种悲怆感。同时,他也意识到了,为什么一早上老杨和它的羊们要堵他的路,甚至在风暴刚来时就集体飞赴大海自杀?为什么成群的海鸥会向滩涂迁移?为什么鸡狗也表现反常,特别是芦花大母鸡,简直判若两鸡,而大黑更是不可思议地死于鸡啄?为什么连两头大猪都从坑道冲出去,结果被刮上了天……现在他明白了,一准是这些动物敏感地意识到,大难来临了,同时,它们也是以这样的方式提醒主人。是啊,龙卷风不过是大难这头恶魔的先锋官而已,狂风巨浪也只是表象,真正的灾难躲在最后还没有出场——或许,就要出场了。幸亏要开学了,幸亏古艳和古巴提早回到大陆的家里,幸亏陈士花被他赶回去帮助一双儿女准备开学事务去了,不然,他们还会留在岛上的……
  古杰民心里一酸,悲伤像风暴一样突然袭来,他心里不由地颤抖了一下。怀里的兔子感觉到他心里的颤抖了,也瑟瑟抖个不停。古杰民俯下脸,贴贴大白兔,大白兔似乎安静了些。
  虽然是在洞里,古杰民依然听到外面的轰鸣声,依然感觉到地动山摇。好吧,古杰民听到心里“嘀咕”一声。古杰民警觉一下,不行,就这么认命?但是,还有什么办法呢?
  古杰民紧紧抱着大白兔子。
  一向睡眠特好的古杰民,提醒自己,不能睡,不能睡。如果睡着了,就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或许就永远不会醒来了。可瞌睡还是找到了他,头一低,一个瞌睡,头一抬,又是一个瞌睡。后来,居然还是睡着了,还做了个梦,梦见阳光灿烂的好日子,梦见一双儿女和陈士花在阳光下欢笑着向他跑来。
  大白兔从古杰民怀里逃走时,惊醒了他的好梦。古杰民脑子清醒得很,知道古人说,梦反梦反。是啊,如此美好的梦境,是大难前的安慰吧?但是,不对呀,四周很静啊。古杰明精神一振,跳起来,跑出洞口,站在坑道里,呆了——真的躲过了一劫?   天早就亮了,是个晴天。风小多了,也就七八级吧。而且是个阳光很透的晴天。古杰民没想到他还能重新走进这样的天气里。他向前跑几步,俯瞰操场和营房,但见操场上光秃秃的,水泥台和旗杆不见了,营房塌了一半,还好,给他留了一半。古杰民松了一口气,迅速跑下去,在完好的各个房间检查一遍。也没有什么好检查的,营房上的门窗都消失了,房间里空空如也,什么东西都没给他留下,都被大风卷走了。回眼再望望岛上,植物全部不见了,残余的大大小小的树,全成了树枝,没有一片树叶,好在鹰嘴崖上的灯塔还巍然屹立。古杰民看着如此的惨相,鼻子一酸,眼泪涌出来。眼泪一涌就不可遏制,瞬间淹没了脸。昨天呛了不少海水,也没觉咸,今天的泪,让他感觉又咸又苦,这种苦和咸,有一种重返人间的亲切的味道,而悲伤也迅速大面积地袭来。
  他的泪更汹涌了。
  泪眼蒙胧中,他看到了船。
  啊,登陆艇来了,真的会有这么快吗?古杰民顾不得抹泪,往海边冲去。岛上都被海水泡透了,大多数地方滑踏难走,他几乎连滚带爬地跑到海边简易小码头上。船也正往码头接近。他看到陈士花了。还有陈士花身边的几个人,他们都身穿军装,一齐向古杰民挥手,古杰民认出其中一个是人武部部长,部长向古杰民大声说话。船的噪声很大,古杰民听不到他说什么。但古杰民看到陈士花泪流满面了,是啊,他们肯定也知道岛上发生了什么,能看到古杰民就心安了。
  登陆艇并没有继续靠过来,也没有停下来,七八级的风浪不适合停船,更不要说能靠上简易码头了。古杰民知道船并不是开走,而是做绕岛一周的航行了。古杰民又跑回岛上,向鹰嘴崖跑去。古杰民站在灯塔边上,看到小小的登陆艇上所有人都在向他挥手。他也向他们挥手。古杰民跑回营房,他想找一面国旗,没有找到,随便一面旗帜也行啊,可那么多旗帜一面也没有了。古杰民不死心,从营房后窗望去,在山崖的一棵树丫里,他看到有一抹红色,缠绕在上面。他费了不少力气,把它够下来,果然是一面锦旗。他手里挥着不知印着什么字的已经撕裂成布条的锦旗,在岛上跑来跑去。绕岛航行的登陆艇不知绕了多少圈了,他一直向他们挥动着,挥动着……当登陆艇离开时,他还向他们挥动手里的旗帜,冲着远去的登陆艇,大声喊,放心!放心!他不知是对人武部长说的,还是对老婆说的,放心!放心!放心……
  登陆艇终于变成了一个小点,最后连小点也没有了。古杰民一屁股坐到礁石上,默默地望着大海。大海还是不变的大海,当然,岛也是不变的岛,他也是不变的他,而此时,他又变成礁石的一部分了。
  过了好久,他才慢慢扭头,向岛上望去……
  8
  一直到下午五点钟,古杰民都在忙活。满目疮痍的小岛,他完全不认识了,完全变成另一个岛了。以前的岛,古杰民多亲切啊,多熟啊,熟得就像他身上的某个器官。现在变成什么了啊?古杰民知道岛还是那个岛,只是一切都面目全非了。早上的登陆艇返航后,他知道他们还会来,很快就会来,而且会带来许多建设物资,让小岛再度恢复生机。
  风似乎小了很多,也不过三四级吧,或者两三级,天黑前或许就没有风了。还会有船来吗?风浪倒是挡不住那艘老旧的登陆艇了,就是渔船也能自由航行了,可天要黑了,这个时间不合适。应该没有船来了。古杰民从海边滩涂上捡来被巨浪带上来的大海螺,准备填饱肚子,挺过这一宿。
  天气晴朗,海浪不再那么声势浩大,甚至有些轻柔。傍晚的落阳照射在海面上,一眼能望去很远。突然的,古杰民发现西边远远飞来一个白点,阳光下的白点闪着金属的光芒。白点很快,像光速一样,迅速就变成一艘飞在水皮上的快艇了,快艇里的人都穿着橘红色救生衣。白点被一窝橘红色替代了,古杰民开心地乐了,哈,陈二呆狗日的来啦!他倒是会钻空子。
  古杰民往海边连滚带爬地跑去。
  古杰民几乎和小快艇同时到达小码头。
  风虽然小多了,浪也只是普通的浪。但是由于快艇块头太小,也不敢靠上来,怕把小快艇撞坏了。古杰民看到舱里还是上次上岛的那些人,特别是几个美女,人人一脸的兴奋和惊恐,看到古杰民都尖叫起来,其中一个大声说,亲爱的,谢谢你,我赢啦!哈哈,她们几个骚货,说你肯定叫大风卷进海里……我说嘛,你那么臭,大海才不要你啦!
  陈二呆一脚踢翻了说话女孩,骂道,就你他妈嘴骚!
  一舱人都哈哈大笑了。
  古杰民根本不讲究了。他隔着十来米远,大声说,狗日的上来啊。
  陈二呆抱起一只大西瓜,说,接住!
  西瓜在海上飞了起来。
  在女孩们的惊叫声中,古杰民稳稳地接住了西瓜。
  陈二呆又扔了一个大礼包。
  在小快艇慢慢接近小码头时,陈二呆飞身跳到了岸上。快艇就像一枚树叶一样摇晃,摇晃的幅度很大,其他人肯定上不来,其实那些女孩连站都站不稳的。陈二呆也真是拼了,还敢把她们也捎过来。
  快,开走!陈二呆跟他们挥一下手。
  快艇一加油门,蹿了出去。
  古杰民和陈二呆一个抱着西瓜,一个拿着大礼包,往岛上爬。
  狗日的,关键时候还是朋友吧?说,是不是老子第一个来看你的?陈二呆喘着粗气说,你他妈不交我这个朋友你是瞎了狗眼了,哈哈哈!
  古杰民说,人武部的人早上就来了。
  啥?屁话,老子不信,早上的风有七八级,他们那条破船,又老又慢,打死他们也不敢来!别蒙我了。陈二呆的口气特别自信,老子看风小了才敢出动,而且天黑前肯定息风……还是我惦念着老战友啊。怎么样?昨天下午和这一夜,日子不好过吧?要是有我们在,你就不寂寞啦!
  古杰民说,是啊,是啊是啊,要是有你们在就好啦。老子想好了,你要几间?
  几间?想通啦?哈哈,这就对了么,十间或十二间,这么说吧,除了你住的,都包给我得了。陈二呆措手不及的惊喜,也没让他昏了头脑,价格不能贵啊,你准备开价多少?干脆这样吧,你直接拿抽头?抽头你懂吧?
  赌博啊?
  话不能这么说,是娱乐。
  不要钱。
  啥?
  不要钱,我说不要钱,没听懂吗?古杰民大方地说,不就几间破房子嘛,咱谁跟谁啊是不是老战友,你负责装修就行,顺便也把余下的房子装修装修,一言为定啊。
  一言为定……我他妈怎么感觉有诈?不会是你那几间破营房都被大风扫平了吧?别忙,别忙别忙啊,老子闻到气味不对。陈二呆警惕地说,马上到顶了,老子得先考察考察。
  好啊,就听你的。
  说话间,到了。
  你狗日说过一言为定的。古杰民望着陈二呆,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陈二呆真的呆了。眼前的景象把他吓傻了,嘴里喃喃道,老子来错地方了吧?这是哪里啊老战友?
  古杰民已经坐到岩石上了,他一拳砸开西瓜,吃起来。古杰民的吃相真难看,几乎把脑壳子伸进瓜壳子里了,把吃西瓜当成了饮水。
  陈二呆瞪瞪他,又纳闷地跑到营房的废墟前,看一眼就被吓跑回来了,对正在埋头吃瓜的古杰民说,好好吃你的瓜,你狗日的命大,老子比不了啊!老子得回了,老子快艇再快,也得一个多小时啊,再见!
  古杰民没听清,吃瓜的“噗呲”声太响亮了。待他囫囵吞枣地吃完西瓜,抬头一看,不见了陈二呆。
  人呢?人呢?
  古杰民看到连滚带爬的陈二呆快冲到小码头了,看到快艇也正向小码头靠近。古杰民大声喊,一言为定啊!
  你去死吧!陈二呆把手拢成喇叭状,冲他喊,臭蛤蟆,别想吃天鹅肉,我呸!
  古杰民哈哈笑了,大口地啃起了西瓜皮。
  责任编辑 赵宏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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